如果思維這麼反複演繹,最後我又不得不被卷進蒼鷹長唳,輕煙橫空蒼涼而又空茫時間的夢裏。
美國詩人羅賓遜(Edwin Arlington Robinson)化身投影的人物:《佛勒德先生宴會》裏的老伊班,他擎起一杯酒在秋收月明之夜與影子對話,向飛翔的時光之鳥致敬。
人生就如披上殘破的盾甲,老伊班將這想象成羅蘭大將的幽靈吹起無聲的號角……
一位孤單的老人和舊時的知交———自己暢飲,聽眾就是月光與月光的投影:兩個月光。老伊班唱起歌兒,唱時喉嚨啞,唱到最後的字眼,已是聲聲顫抖了。
人生還有比老伊班更淒涼的境況,屈原《九章》形容辛夷(木蘭)在林野裏枯死,鳴鳥鳳凰都高飛遠隱……詩人在遠行前踟躕惆悵,他感到時間冷漠而孤絕,敢於麵對人生蒼涼的場麵也是生的勇氣,縱然是披著殘破的盾甲,依然有勇氣去赴人生的戰場,縱然像老伊班,麵對現在與過去的自己,獨自扮演盛宴中兩個角色,依然暢懷高歌,縱然鸞鳥鳳凰都已高飛遠隱,屈原仍然以血淚之筆寫下光燦如同日月的“屈賦”。
我也懷著生的勇氣,擎起生命這杯聖酒效法老伊班向時光之鳥致敬。
沉寂的河流
夜正在哭泣,抽抽噎噎地哭泣,摻雜著呼嘯的風,夜鳥的哀鳴,還有小動物的驚叫聲……
夜更像夏加爾的一幅畫,神秘的氛圍像一場夢,夢中倒立的巨鳥,飛翔在半空的女郎和擁抱她的情人,一扇孤立的門,縮小的屋宇,女郎腳旁的瓶花……
夜繼續抽抽噎噎地哭泣,在暮沉沉的夜色中,我開始用嗅覺去聞沉入靈魂深處的靜謐,我化身為一隻夜鳥,化身為竄入廣茫夜空的一個小灰點,遁入無邊無際夜的世界,我以優美如詩音的詞句逍遙地歌唱,我遁入思維的象牙塔裏……
夜並不荒涼,夜正醞釀它的藝術大筆。
生命不像咆哮的海潮,更像沉寂無聲的河流,在沒有驚濤駭浪的日子,沉默無聲地流逝。
人間有多少悲哀的故事在靜謐中互相傳述,河畔的蘆草在晚風中以溫柔的聲調悄悄然重複這些哀歌,那都是文學藝術的謎題。
有一回我到海邊去看風車,風車隨風緩緩轉動,所發出的聲音倦怠近於哀調,一隻酒糟色的臂膀在舉起與下垂之間重複陳年不變又笨重的動作,這衣衫襤褸堂吉訶德幻想中的敵人,如何去與披著優雅騎士精神外衣執劍的堂吉訶德和他的忠仆桑科應戰?
但最大的光榮是寫《堂吉訶德》的塞萬提斯。縱然西班牙全盛時期是一五八八年,後來英國艦隊擊敗西班牙艦隊就宣告這段輝煌時期的結束,那時塞萬提斯四十歲,文學的桂冠仍永恒地握在塞萬提斯手中,不隨時光銷蝕。
如果人類單純地將生命當成了萬能的神給的一份禮物,生命隱藏大地的奧妙與美,也隱藏文學藝術的謎題。
夜繼續它抽抽噎噎的哭泣,但夜並不荒涼,夜正醞釀著藝術大筆。
月亮浮在灰蒙蒙的空中,灰蒙蒙的霧密密地將月亮圍成一圈,像一盞銅燈將屋宇牆壁窗子抹上一層神秘的光暈。
(2008年5月)
時間的傷痕
悼 古
時間的舞者是位青春貌美的女仙,她頭上簪著一朵紫色花象征權威,她在夜鶯清唱的花園裏曼舞,腳踏在希臘神殿的斷垣殘壁間……
她挑起月亮銀色的燈籠,在屬於過去苑囿裏幫遲暮佳人尋回失落在時間裏的舊夢……
於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個屬於傷逝的巴黎又像鍍過陽光金彩的俄國世紀芭蕾舞星———安娜·巴芙諾娃,踏著最纖巧的舞步穿堂入室。
銀色的,流淌的,閃光的滴汁灑落在桂花樹上,那是月光的淚。
經曆人生薔薇般緋色的夢痕,千絲萬縷的心結構築成一座“記憶之屋”,在時間的羈旅下,塵滿麵,鬢如霜。
當年韋應物在淮水見到昔日故舊,兩人一塊旅居江漢的往事一時浮上心頭,慨然地感歎:“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
這位東方遲暮佳人敏感度更高,她以手指去觸摸桂樹上光的淚痕,濕濕的,像早秋的霜白……
在晚霞漂染成紅色的塵土裏,將記憶埋了,青春會在時間裏化成骨骸,但她卻希望記憶是一粒水仙球根,來年春天會開出白色潔淨的花———希臘神話納西瑟斯的化身。
這位遲暮的西方佳麗年年將水仙球根埋在塵土裏,年年她也將青春一塊兒埋葬。
白石幽映湖波中,如沉在地底的山壑。
青春也是沉在地底的山壑。雖說華顏麗容經曆不起人間季節的轉換,青春的殆逝,忽焉枯槁,但在屬於過去的苑囿裏,會像英國人所說:
縱然她成了遲暮美人,她的美貌依然不褪色。
“That beauty would be there,When she was an old woman.”
在時光中失竊的圖案
一幅以金線織成的圖案已在時光流逝中失竊了,那幅圖案自生命某個角度來衡量也是藝術精品。
那幅圖案的構圖者也像雕刻師皮埃特羅·龍巴度設計但丁的墓,像意大利畫家桑得羅·波梯塞裏藏於佛羅倫薩菲茲美術館的名畫《卡羅尼亞》都是一流的才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