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牧神的午後(4)(1 / 3)

明朝張岱談到他老屋傾圮後,建了一間大書屋名為“梅花書屋”,前後有空地,砌石台,種牡丹、梅、竹、秋海棠……現代人要擁有那樣一片地就得遠離人文薈萃的都市,也就是遠離劇院、博物館、音樂廳、圖書館、名園、名建築……遠離藝術與文明是何等的一種損失,內心寧靜,梧高三丈翠樾千重,就在方寸之間。

古時在華山築石室修道的人,幻想煉得金丹就可以駕著白鶴升騰上天,騎在青鳳上成仙去!事實證明沒有長生不老的妙方,但不論修道或參禪,到了一定時辰,悟徹人的生存隻是幻影虛相,人的生存空間逃不出這座自營自築的迷宮,進而遁入空境,老子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對禪學大師來說,萬古長空,隻不過一夕風月。

牛郎織女星隔銀河相望,一年一度鵲橋會,但據天文學家估計,死星與太陽相會更是長遠,要隔二千六百萬年才能相會一次,這樣的相會是玉石俱毀悲劇性的,會引起眾多流星在空中飛闖,形成地球的災難。

流星的灰飛煙滅也是另一種空境,鮑照操筆寫《蕪城賦》何嚐不是空境,那古代帝王特為獵鳥設的“弋林”,為垂釣設的“釣渚”,歌亭舞榭,玉池裏的碧樹,吳蔡齊秦的音樂都像焚一炷香似煙消火滅,洛陽妃姬,南國佳麗,都是蕙心紈質,玉貌絳唇,現在已埋葬在土石堆裏。

漢朝長安的金馬門俗稱“金閨”,據說有才學的名士都在這兒等候求見帝王。而漢朝宮中設有研討學術典籍的地方稱為“蘭台”,當年金閨的諸賢,蘭台的精英也已銷聲匿跡。

就是詩仙李白仍然有過銜玉求售的心情,他說他流落荊州,十五歲愛上劍術,三十歲學會作文章,身長雖不達七尺,依然有萬丈雄心……他寫了洋洋灑灑《與韓荊州書》,希望受到器重,但屬於龍蟠鳳儀之士的李白終究以詩酒、以浪跡天涯為終,繁華世俗畢竟隻是浮生一夢。

王子喬,也即周靈王太子,喜愛吹笙,經常遊於伊洛之間,他人以“聞鳳吹於洛浦”形容他落拓高遠的胸懷,現代人也許不拔俗出塵,效法古代顏闔、郭子綦守陋巷苴布衣,對世間繁華視如雲煙,心如槁木死灰的隱士,不過麵對高霞明月,青鬆白雲,一樣能洗淨心靈的塵埃,大自然是造物主為我們擺設華美的精神筵席。

我搭TGV火車從巴黎到蘇黎世途中,窗外千峰萬壑,奇峭壯麗,在冷霧蒙蒙中,五代的山水畫家董源正運用他披麻皴和點子皴的妙筆,畫下景物燦然,水墨渲染的山水勝景。

不是經常可以欣賞“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高境,秋桂春蘿一樣是一種浪漫,衣蘭衣,眠蕙帳,卷衣撩袖會有一縷芳香溢了出來也相當古典。凡爾賽有一條街種了兩排山茶花,法國人將山茶種在高高的木盒子裏,這一帶有好幾家路邊咖啡座,我經常點一杯熱牛奶,一份洋菇煎蛋,坐在路邊咖啡座,欣賞山茶花,享用我的午餐。

秋天將逝,冬天還未來臨前的一抹陽光懷著無比的固執,大地逐漸荒蕪,草色已枯黃,曾經盛極一時盤旋著豔色光輪的繁花都在心力交瘁中逐漸凋謝,再邁前一步就是悲壯的死亡,而那抹陽光卻永不放棄!有一種聲音:風聲能吹進最小的岩石罅縫中,嘎劄嘎劄形成樂音,風又將晚霞映照的海浪,吹成波濤起伏的琥珀色……

今年早來的雁已在蕾夢湖畔散布著焦灼的聲音,幾乎如鶴唳似的哀鳴……一隻雛鳥也是造物主的一份禮物,那細胞,那卵衣都用蛋殼密封起來,是來自母體生命的一部分,就等待創造另一個獨立的生命。

早春山仍在沉睡中,在軟綿綿茸毛似的積雪覆蓋下,大山也有甜酣的夢,隻有幾朵灰雲憂鬱地飄過鄉關的界限……

就這麼開始,我仔細審視世間的萬事萬物,我在等待大自然結束緘默,以美的語言,以智慧的語言向我說話。

清秋四僧:八大,石濤,髡殘和弘仁,他們都是明朝金枝玉葉老遺民,內心充滿了身世漂泊之感,抑鬱、失落,反映在藝術上是蒼涼悲壯的意境,淚痕與墨痕交織,譬如八大山人的《秋林亭子圖》《林穀山村圖》都是心境上的舊江山。

石濤老人又稱苦瓜和尚,他也像徐霞客,雲遊四方,但他不寫苦瓜和尚遊記,他和髡殘都擅長描繪內心的山水,想象力豐富不受拘羈,筆墨縱橫,意境飄灑。

八大、石濤、髡殘、弘仁終於悟透人世飄零如夢,披上袈裟,遁入空門,卻孜孜不倦,經營藝術這片天地。

空間不是空境,反而是藝術上最輝煌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