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古城藝術之美更令我神魂顛倒。
(2005年9月)
落星記
約克郡的石南花
長空已橫起南歸的雁群,約克郡高地沒有秋蓮脫瓣,玉簪花兒初綻,遍地是石南花。
紫色的高地,紫色的埃塵散漫,黃昏來得特別早,黯淡了天邊的雲彩,夕陽也在西風恓恓惶惶的泣聲中匆匆揮別,夜色簇合了所有暮沉沉的色調……
已是乍寒時節,再過不了多久就是三尺瓊花掩埋大地繽紛的時候了。
珍妮佛約克郡的農莊坐落在石南花盛開的野地,這類稱為heather的石南科植物在進入約克郡地界,就在天空與大地間形成萇弘化碧似的濃濃感傷的色彩。
珍妮佛家族是古代戲劇裏所形容的“銅鬥兒家緣”———殷實之家,珍妮佛喜愛田園生活,農莊倉庫擱著除草機、釘耙、鋤犁……牧羊犬雖打著盹兒,機靈的眼睛始終沒閉上,它守著一欄圈的羊……
我們趕在夜色沒籠罩前,去瞻仰珍妮佛祖先的墓園。
中國古代,尤其是魏晉南北朝隋唐時代,充滿了玄學的思想意識,佛學唯心的理論影響文學和藝術,北魏統一北方後,石窟造像與陵墓雕塑都反映佛教教義,曇曜五窟的塑像象征五世帝王,也即帝王是今世如來佛。
帝王貴族陵墓前的石獸有避邪之說,雕塑的石獅生有雙翼,石獸也不限於獅子,譬如齊武帝陵墓前的天祿,齊景帝陵墓前的麒麟,這些石雕主要顯耀帝王的尊貴。
珍妮佛祖先的家墓,除了墓碑與十字架,就是遍地的石南花。
六塊大板和兩塊小板的棺木,在教堂鍾聲和挽歌清唱聲裏,埋葬繽紛燦爛的一生。
生命結束的一刻,世上的一幕逐漸隱去,建築物、街道、高架橋、霓虹燈……甚至滿天星辰都紛紛隕落……
珍妮佛站在一座家墓前:“這是我母親的墓,她是位古典美人,她死的時候我隻有十五歲,當榛樹林裏傳來雨蛙枯悶的鳴聲,或下起淅淅瀝瀝的雨……我就覺得那是哭聲,天地間的音籟都在哭悼我的慈母。”
一種幻覺,眼前一位絕色女子,身上的華衣碎成片片,脆成火絨般脫落了,如花容顏換成骷髏架子,令人肝腸碎裂的一幕,死亡,一再在人間重演。
從母親去世後,我在旅行時總是帶著一床被單,是母親親自挑選,素青色的葉,淡荷色的花,人間的花市找不到這樣的花,也許是位科班出身專攻美術設計,失意藝術家構思的靈感。
設想已在曆史,失去記載的一座禦花園就植遍這類的花,宮中絕色挑起絳紗燈,靠在珊瑚枕上,依在翡翠簾前,望出去都是素青色的葉,淡荷色的花……
我將被單鋪在雕鏤花鳥走獸的木床上,依在木床邊兒,回憶兒時倚在母親身邊的往事,親愛的母親,那幸福的年月早已蕩然無存……
從敞開的窗子,我看到約克郡曠野一望無際的石南花,不是一壁錦繡,是周朝大夫萇弘死後,蜀人將他的血藏了三年,血都化成碧玉。
約克郡的石南花帶著濃濃的,萇弘化碧似的感傷色調。
縹 緗
“縹”是青白色的綢,“緗”是黃綢,古人用縹或緗包書,製書囊,後人就以“縹緗”代稱珍貴的書籍,元朝雜劇家關漢卿的《竇娥冤》就有這樣的句子:
讀盡縹緗萬卷書,可憐貧殺馬相如,
漢庭一日承恩召,不說當壚說子虛。
《竇娥冤》裏的竇天章是位窮秀才,雖學富五車,但時運不濟,功名未遂,他以漢代文學家司馬相如自喻。司馬相如曾在臨邛旅居做客,他善於琴藝,卓文君聽了司馬相如彈琴,對他一往情深,和他到成都,夫婦一貧如洗,卓文君當壚賣酒,後來漢武帝讀了司馬相如的《子虛賦》,賞識他的才華,召聘他入朝中作官。
珍妮佛家中擺著高高的櫃子,珍藏一櫥書,去取一本書還得爬上高高的梯子,那束之高閣的書,書麵看來金碧輝煌,都是古語所謂的“縹緗”。
看到英國文學史上頗負盛名的“勃朗特姐妹”中愛米麗·勃朗特與夏洛特·勃朗特的作品也排在珍妮佛家縹緗的行列中。
小說家毛姆將愛米麗·勃朗特的《咆哮山莊》列為十大文學傑作,它的藝術成就愈來愈受到肯定。
“勃朗特姐妹”就生活在約克郡,《咆哮山莊》的背景就在約克郡高地。
我漫步約克郡野地,西風卷起落葉在半空飄舞,歌衫舞袖裏藏著離情別緒,夏日的歲華任憑泥濘踐踏,花與葉的屍首橫臥在季節荒涼的黃沙中……
今晚西風斑斕的眼淚一定會哭濕鮫人的繡帕。
我不了解,就是任何人也難以想象,那已安息的靈魂,會在靜謐的大地上清醒著。
(I wondered how anyone could ever imagine un quiet rest for the sheepers in that quiet earth.)
那清醒的靈魂就是《咆哮山莊》的希茲克利夫。
我聽到戚戚秋葉在風中撲簌簌作響,似乎彈唱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哀悼塞外的詩魂;也像赫爾德(J.G.Herder)詩中的幽靈騎士策馬疾行,如果生命是一座牢獄,人腳鐐手銬走入生命牢獄,幽靈騎士用柔韌的鞭子一揮,鐵銷牢門斷裂,來自塵土又歸於塵土,屍骸雖成了蟲蛆的食物,精神卻像卡夫卡筆下的“獵人”格拉克斯優遊於山川湖泊,靈山秀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