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巴黎的跫音(4)(2 / 3)

當希望落空,信心遁隱,甚至當求生的意願降至冰點,一隻夜鶯唱破了寂靜,令我憶起在美國佛州歌劇院,聽布賴恩演唱韓德爾的《彌撒亞》,那神聖的氛圍擊碎我內心的悲哀,永不熄滅的希望之火又再一次點燃了!

僧 衣

英國西南角海岸沒有垂著襤褸破舊,像長長的胳膊那樣的風車,更不是荒涼的海邊蹲著圓形的碉堡。大人和孩子在海邊揀拾海貝,不必找英國海軍航海地圖上圍成6字形中間印著“錨”的卵形標誌,海灘上全是泥漿和貝殼,一個下午辛勤的尋找,一定可以換來一頓豐盛的海鮮大餐。

海邊的岩石上坐著一位長衣飄飄的神父。

“他是比利神父,他和我的孫女梅南妮曾經是對青梅竹馬的愛侶,梅南妮十七歲時死於血癌,他就遁隱入修道院,選擇終身敬奉天主……”陪我來海邊散步的亞美拉老太太敘述了這段往事。

英國西南角的海浪翻弄如雪,亞美拉老太太舉起瘦弱的肘拐兒,以薄若蟬羽素白的羅袖抹擦雙頰的淚痕……那已逝歲月的片羽零爪也在一位如我這般的陌生人眼前翻弄如雪,神父雪白的長衣,聖堂裏點燃的白蠟燭,一群直升碧空,拂翅而逝的白鷗……白色是空茫、是虛無,白色也是神聖與哀悼。

征衣與僧衣,披甲戴胄走上黃沙千裏的征戰地,與脫下凡俗的衣服,披上僧衣,步入蒼古的修道院侍奉天主,或步入青燈古佛的禪境,都是人生的抉擇與勇氣。

記得小時候母親教我讀古人詩詞,詩詞中描寫夜宿雁門關,積雪封鎖古城,就是燒盡了香煤,也是苦寒難挨,想象那飛沙似箭,可憐的草中狐、穴裏兔都會被飛沙的亂箭刺穿……母親癌症擴散去世,我的心境時常處於雁門關苦寒的情境,我恍然了悟母親時時都在教導我們慈悲。

當比利神父脫下塵俗的衣服,換上僧衣,除了愛情神聖的傷痕,他一定也體悟過人間的苦寒:可憐的草中狐、穴裏兔為似箭飛沙刺穿的情境,一定是對人類的大愛,讓他選擇這條路。

神秘的宿命

希臘神話中一段友愛的故事:阿波羅為了希亞根都斯,將心愛的七弦琴也擱在一邊,當希亞根都斯死於一樁意外事件,阿波羅傷痛中又重彈他的七弦琴:“你將永遠留存在我的記憶和音樂中,我彈七弦琴歌悼你的青春和死亡,你會變成一朵花……”風信子———Hyacinthus,這就是她的名字,也是她死後化成的花魂。

英國西南角海岸岩石縫裏開遍了粉紅色的濱簪花,臆想是位絕色從一場悱惻的夢中醒來,發現襟袖裏散起花香,一陣細雨,一陣飛花,殘紅與粉淚縱橫,然後像希臘神話故事,化成花魂。

第一次來西南角旅行,我還是英國牛津學院高等教育中心的學生,我們幾位同學合租一座海邊小屋度過,初秋的一段假期。

再回首,青春的華焰已燃成飛灰的燭淚。

人總是懷著期待的心情,期待是非常深沉、美妙與痛苦的感覺,我曾期待第一次在中山堂演奏《藍色多瑙河》,那時我是台北中山國小的一位小笛手。期待筆下文字變成鉛字,與電視公司簽基本編劇合同,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到遙遠歐洲留學,婚宴時老裁縫師父為我裁製鑲滿珠子的晚禮服……我怕回憶,因為已脫離了過去的影子,再回到記憶中,就像回到一座荒涼、迷濛、空蕩蕩的大房子裏……記憶也像保存過去曆史的博物館,人生不是完美的一個圓,有時美夢成真,有時期待摸空,不論上主讓我麵對怎麼樣的命運,我都無怨無尤地接受。“神秘的宿命”,有時也掌握在另一雙手中。

莎士比亞的《麥克佩斯》形容命運躲藏在幽洞中,隨時會出手襲擊我們。

但我拒絕讓內心的創傷像一扇門,拒絕讓頹喪,絕望徘徊門外……海邊的景物慢騰騰在我眼前翻轉,濱簪花的顏色奇豔絕倫,我似乎還是英國牛津學院高等教育中心的學生,依然是花樣的年華……“神秘的宿命”被擋在一座荒涼,迷濛,空蕩蕩的“回憶之屋”的大門外。

獨 白

人到荒瘠不毛之地,或來到陌生的城市,就會聯想這是源遠流長,古世紀的再現。在英國西南角海岸,我雖擁有太多過去的記憶,甚至熟悉每一幅氣象萬千的景象,但它仍然是地角,是盡端。

那浪濤聲多麼像一首輕飄零碎的歌,帶著幾分令人詫異的獨白,低沉單調,日日夜夜衝岩拍岸。

迷迷濛濛的細雨仿佛不是自天空落下,是上蒼刻意播灑的花雨陣,濕漉漉貼在衣裳上都是芳香的花瓣。

我沿著海岸漫步,走到地角,走到盡端又折回再度出發,鍛自己的腳力。生命就是一個“鍛”字,鍛鐵成鋼,鍛文字成珠璣,鍛水墨成畫幅……在這些僻寂的海鄉海城,每一個新日子的降臨,都像史詩一般嚴肅,新生嬰兒的啼哭,新的快樂,新的痛苦,新的希望,新的掙紮……睥睨命運與接受命運同樣需要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