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虹,這是誰也不知道的秘密。我在很多場合與她見麵,彼此對視的目光平淡如水,言語謙恭有禮,我們陷落在人群中,隔著萬水千山層巒迭嶂。虹是一個作家,她一揮動筆尖,這世上便會多一個哀愁的女子。那些女子,或在幽閨自憐,或在深宮孤泣,或在天涯斷腸。我不知她的世界為何如此淒豔慘烈,虹卻說,不要因為我的小說同情我,否則,你就是醉了。
我認識虹的時候,鳴宇還在兩個校花之間周旋,終日向我抱怨女人的難纏,女人的怨毒,女人的小心眼。我告訴鳴宇,我認識一個女人,她不一樣。
虹與鳴宇第一次見麵,我便知道,他們之間再也容不下我的位置。虹不是漂亮的女子,卻有著漂亮女子所沒有的神采。她是很愛笑的,似乎與每個人都很熟絡,她在人群中笑得燦爛,但隻要用了心,便不難發現她眼底偶或掠過的茫然與驚慌。她將哀愁藏得太深,她的怯懦深藏在一層堅硬的核裏,不願被人發覺,惟其如此,這樣的女子才更令人心痛。
鳴宇,鳴宇,你可知道,怎樣輕柔的一雙手,才可托起她瓷器般玲瓏脆弱的心?
我清楚地記得那個夏夜,鳴宇很晚才回到寢室,掩不住興奮地對我說:鍾雲你知道嗎,虹看起來那麼開放,實際上保守得緊!居然還是個雛兒。
那麼你以後好好待她吧。黑暗中我聽到自己無力的聲音艱難地從喉嚨飄出來,胸上似乎壓了一塊大石,使我無法呼吸。良久,良久,我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身體裏碎裂了,兩行熱淚劃過眼角,浸透在枕頭裏。
虹從那個時候開始寫作。我買每一本有她文章的雜誌,藏在床底的紙箱裏。我在雜誌上看到她的博客地址,她在上麵記錄一些寫作的體驗,以及抽象的生活感悟。每天看她的博客成了我的必修課,看著她的讀者群漸漸壯大,看著她耐心地回複每一條評論。我從她的文字裏捕風捉影,猜測她的喜怒哀樂。
我看到她寫:在一部不太好的電影裏,卻有一句令人心動的台詞:一個人不懂另一個人,懂了,就不會寂寞了。
我在心底默念:虹,有一人懂你,愛你,戀你,願舍棄生命守護你,你卻不知。
卻赫然看到那篇日誌下麵有一條評論:我懂你,願你不再寂寞。署名沉屙。
她,終歸是有人疼的。我竟對這個沉屙有一絲感激,他似上天派來,替我說出想說而又不敢說的話。
看什麼呢這麼出神?鳴宇突然出現在我身後。
倉皇之間來不及關閉窗口,我有些狼狽,鳴宇湊過來看屏幕,我的手心慢慢滲出一層汗來,心中惴惴不安。
嗨,這誰的博客?酸溜溜的。鳴宇不屑地搖搖頭走開了。
我鬆了一口氣,有些慶幸也有些意外。虹的精神世界對他也是關閉的麼?
喏,給你。鳴宇扔過來幾張一百元的人民幣。
什麼?我問。
你想每頓都吃泡麵麼?記得早點還我。他說完又風風火火出了寢室。
彼時我們都已臨近畢業,我的工作尚未落實,又不想啃老,隻得騙家裏說已經開始上班,自己守著獎學金坐吃山空。鳴宇已開始上班,在外麵租了房子,虹與他同居。
我坐著怔了很久,鳴宇不在寢室住,我的情況大概是同寢室的人告訴他的。同學一場,他的確情深義重,向來是說一不二替兄弟兩肋插刀的角色。有時我在想,當初如果鳴宇知道我喜歡虹,也許他便不會奪人之美。隻是那日他們對視的眼神,早已將我的勇氣消弭於無形,那也許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虹深藏的落寞與鳴宇不羈中的苦澀,一旦相遇,還有什麼力量可以分割它們之間的膠著。
兩個月後我去還錢,在鳴宇那裏見到了虹。她像個小婦人一般,匆匆與我打個招呼就鑽進廚房,我與她很久不見,終於見麵了,卻又發現無話可說。飯後我和鳴宇邊看電視邊聊天,她伏在鳴宇肩上,偶爾插上一句,這樣的情景倒也溫馨。隻是我和她之間,已是隔得太遠太遠了。鳴宇,是我和她見麵的唯一理由。
隻有在看她的文字時,才是親近的。虹似乎更願意活在虛幻中,她對待陌生人的態度親切友善,沒有芥蒂。我依舊不敢留言,那是她的仙境,凡人如我,觸碰不到它的邊緣,亦不敢去觸碰。那是一隻巨大的五彩泡影,隻要伸手戳上一指,它就立刻破滅了。我寧願隔著一段遙遠的距離,靜靜地守望,這樣便很好。
署名沉屙的人依舊在她的每篇日誌下麵評論,有時候隻是幾個字,有時揚揚灑灑數千言。虹都作了認真的回複。他們的對話充滿哲理與玄機,引經據典,字字珠璣。我開始嫉妒沉屙,那是怎樣一個人,可以貼近虹的內心。
虹說,愛情是一場漫長的自殺,我能感覺到現實的利刃割在它的身上,淩遲一般的漫長而疼痛。
沉屙說:世間萬物皆可以純粹,唯有愛不可純粹。愛情是令人窒息的鐵屋,你當洞開一扇窗,放生活的種種繁瑣進來。
虹說:陽春白雪,如飛花瓊屑,美到極致,我握緊雙手,卻什麼也抓不住。
沉屙說:豈不聞:把手握緊,你什麼也抓不住;把手鬆開,你就擁有了一切。
虹說:你是誰,是男是女?
沉屙說:我是誰不重要,你要思索的是你是誰,你不是夢幻泡影,你是實實在在的血肉之軀,俗世之人。
我在酒吧找到爛醉如泥的鳴宇,將他送回住處。虹來開門,我們合力將鳴宇扶到床上躺好,虹去擰了一條熱毛巾。鳴宇猛然抓住她的手,怒吼著說:你到底想要什麼?到底怎樣你才會開心?
虹掙脫他的手,我看到她眼中漠然的神色。這神色刺痛我,她太平靜,沒有慍怒,沒有心疼。隻有完全不愛的人,才會有這樣冷漠的神色。
我再留無益,對她說: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顧鳴宇。走到門邊,終究又回頭:虹,我從來沒看到鳴宇對哪個女人這樣。他是真的愛你。
虹說,我知道。又低頭,鍾雲,你也不懂我,我的心也是苦的。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唯獨可以肯定的是,虹的心已經不在鳴宇那裏了。之前我曾經無數次設想過這一天,在暗夜裏罪惡地期盼過這一天,可是現在這件事真實地發生了,我卻沒有任何喜悅。
打開虹的博客,她已經很多天沒有寫日誌了,那個沉屙也已消失很久。
鳴宇又喝醉了幾次,最後一次我要送他回去,他說:不回那裏,虹走了。
我心中一涼:她走了?為什麼要走。
鳴宇說:她說她不愛我了,她愛上了別人。我問她是誰,她不肯說。
腳下一個踉蹌,我差點跌倒。鳴宇說:鍾雲,我什麼都知道。
什麼?
鍾雲,對不起。我知道你喜歡虹,從開始就知道。但我無法抗拒,從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已無法自拔。也許這就是報應,我不該奪人之美。
如同五雷轟頂,我站在那裏,任由醉酒的鳴宇在我身邊滑下去,在地上癱作一團。
許久,我說:鳴宇,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還是好兄弟。虹愛的是你,我又怎能強求。
鳴宇又說,鍾雲,你知道她博客上的沉屙是誰麼?
我又是一陣暈眩。聽到鳴宇低低呢喃:那是我。我對她,沉屙難愈。
我依舊搜集著虹的文章。租住的方寸之地倒有一個角落堆滿了雜誌,後來鳴宇結婚了,我也戀愛了,女友亦很愛她的文字,我把這一段前緣訴與她聽。她說,虹這樣的女子,正如她的名字,像一道炫目的彩虹,遠遠掛在天邊,令人無法接近,就算真的飛天而去,能夠觸摸到手的,仍舊是夢幻泡影。這樣的女子不屬於任何一個男人,亦不屬於任何一段情,她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唯有寂寞,方能與她結伴而行,唯有寂寞,方能守住她透徹明亮的靈魂。正如白樂天的詩歌: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隻是在一個鳥鳴啁啾的清晨,我又看到了虹的一篇新作。那是一篇答讀者問,她在裏麵說,她始終在尋找一位名叫沉屙的網友。她說也許那是愛情。
活
快上課了。
六月末的天氣很熱,我趴在窗台上吹風,可還是驅趕不了身上的燥熱。代課老師已經進了教室,可樓下還有三三兩兩的同學在操場上閑閑地往教學樓裏趕。
A在教室後門扯著嗓子叫我的名字。我穿好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踏著上課鈴從後門走出去。
教室裏傳來數學老師懶洋洋的講課聲。
網吧的包廂裏,A劈裏啪啦地敲著鍵盤,跟視頻裏麵的男人打情罵俏,笑得花枝亂顫。
我在她旁邊。習慣性地脫掉鞋子盤腿坐在另一台電腦前看動畫。
我們在逃課。
A開始跟視頻裏的男人打電話。約了地點,然後就跟他約會去了。
賤人,滾吧。我沒看她,繼續盯著電腦發笑。
包廂裏安靜下來,隻有耳麥裏動畫片裏的片頭曲‘阿拉蕾阿拉蕾’的唱……
我們住的鎮子不大,街道不多。鎮子小,但人很多。這裏人際關係錯綜複雜,隨便找個陌生人拉些家常,便有可能沾親帶故。
我不知道A跟她的網友見麵後會幹些什麼,當然她也不會跟我說。盡管我們都是高中生,但我還是會往那些不好的畫麵上想,然後就會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不要怪我這麼想。高中生有同居的,而且不少。
眼睛很累。躺在包廂裏那張有些曖昧的床上睡覺。
音響裏放著至上勵合的《棉花糖》。
胸口很悶。睜開眼睛竟然看到一個****的嬰孩坐在我的胸口處,嚶嚶地嚎著。他體形很小,我卻感覺有著千斤重,壓得我喘不過氣。想推開他,卻發現自己竟石化般,動彈不得……
猛然睜開雙眼,原來是夢。
音響裏還在重複著那首歌。而我卻再沒有睡意。感覺是那張床不幹淨,便騰地從上麵跳了下來。
重新坐回座椅上。泛著冷光的電腦絲毫勾不起我的精神。
累!我隻覺得累,眼皮沉得厲害。
但我不敢睡。
明明什麼都不做,不用學習,不用動腦,不用出力,可我還是很累,感覺快要累死了。
我不知道現在在想些什麼,我應該要想些什麼,至少應該要證明我的腦門還是熱的。
把椅子往空調邊上挪了挪。冷颼颼的風吹在身上。看著毛孔一點點的收縮,汗毛都開始豎了起來。
有些冷。為什麼不離開呢?
忽然想起來我在等A,等她回來找我。
我們不是朋友,隻是偶爾一起逃課出來玩。我們能在一起,隻是順路而已。
對她,說不上喜歡,甚至有些厭惡。
我們都不是好孩子,但我跟她不一樣。至少我從沒把她和我放在同一層麵上。
曾經她在我麵前很驕傲地對她的“朋友”說:你跟我不一樣,我在外麵怎麼玩男人,但至少我還有一個愛我的男朋友在等我,你有嗎?
轉頭她就趾高氣昂地對我說:你看就她那樣竟然也有男人喜歡……
我別過頭去,裝作沒聽見。
我討厭她的驕傲。所以我會在她麵前用難聽的字眼罵她。
討厭和喜歡。我分得很清楚。
一個高中生,就會玩男人。不知是讚許還是諷刺。
我們,正被現實社會中的物質生活吞噬著。
像A,她一直不願意和她的那個不怎麼好看的男朋友分手的原因,就是因為他那龐大的家世吧。
坐在教室裏,我有時會很困惑。我在幹什麼,為什麼要坐在這裏。想累了,就趴在桌上睡覺,然後放學,吃飯,上課,睡覺,吃飯……
坐吃等死,不過如此吧。
關於夢想,我不知道。現實將它擊得粉碎,我沒有力氣去做那些無聊的夢。
如果你偏問,那……我想,就是賺錢吧。
有錢好啊……好在哪?就是好,我也不知道。
同學聽了會笑。找個有錢的男朋友不就好了。
最好找個老頭子,然後想著他快點死。快點死,財產不就是你的了。
嗯……不錯的主意。
趴在窗戶上,有風。
看著那片藍色的天,幹淨無暇,然後我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