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色陽光
沈娟第一次見到夏丹陽,就不討厭,現在當然也不討厭。所以夏丹陽打電話,約沈娟情人節一起吃個飯的時候,沈娟沒拒絕。赴約之前,沈娟還是決定先去看看蘇錦良,畢竟是情人節。
二月小春,天氣漸暖,仍難掩料峭寒意。沈娟來到墓園時,剛下過小雨,有些清冷。路旁的鬆柏經雨水衝洗,多少減去些沉悶,細看還有些新綠吐出。沈娟害怕墓園,一大片墓碑,陰森的鬆柏,空氣中彌漫的壓抑氣息,令她崩潰。後來蘇錦良葬來這裏,感覺就變了。和兒子一起,把蘇錦良安葬在這裏後,沈娟常來看他。活著的時候能避就避,現在天人相隔倒能多見幾麵,沈娟總覺得諷刺。
不少墓碑前貢放著紅玫瑰,想是寄托對亡人的情思。沈娟覺得也該給蘇錦良買束花,想想還是算了。和蘇錦良做了二十年夫妻,從沒一起過過情人節。沈娟記得,和蘇錦良感情好的那幾年,還沒有人過情人節;等到流行起來,彼此早沒了那份心。兒子問他們,為什麼不過情人節?爸媽年紀大了。沈娟和蘇錦良的回答很一致。麵對兒子的時候,也隻有麵對兒子的時候,沈娟和蘇錦良才一致,而且會顯得情投意合。
蘇錦良的墓碑前也放著玫瑰——三支藍色妖姬——最深的愛戀,希望永遠銘記我們這段美麗的愛情故事!還有一碟牛乳花生,一瓶好酒,都是蘇錦良喜歡的。沈娟知道是夏丹陽來過,或許陳文浩也來過。
情人節,藍色妖姬。
很多人都認為藍色妖姬是最漂亮的,嬌豔之外更加魅惑,更加摯愛珍貴。沈娟喜歡藍色妖姬,或許是因為每年情人節都會收到陳文浩送的單隻藍色妖姬。沈娟忽然很想知道,蘇錦良是不是也會送給夏丹陽藍色妖姬。
墓碑照片,蘇錦良在微笑。
沈娟記得,很多年前和蘇錦良會對著彼此微笑,但是後來不會了。蘇錦良隻會在兒子在場時,麵對沈娟微笑。沈娟也一樣。除此之外,形同陌路,婚姻早在十年前宣告破產,佯裝著幸福,無非是為了兒子。兒子一直讀寄宿學校,沈娟和蘇錦良跟隨兒子回家的腳步回家,然後尾隨兒子離家的腳步離開,在城市的兩頭過各自的生活,互不幹涉。
沈娟不得不佩服自己和蘇錦良的表演力,可以瞞天過海,騙過兒子和親戚。蘇錦良說,得益於大學時話劇社的培養。蘇錦良是當時話劇社的台柱,陳文浩也不錯。麵對蘇錦良和陳文浩的追求,沈娟選擇了蘇錦良,後來沈娟知道自己錯了。
陳文浩說,都是沈娟的錯。
十年前,陳文浩把離婚協議書扔在沈娟麵前,說要是沈娟當年做出正確的選擇,就可以避免兩段不幸的婚姻。
陳文浩酩酊大醉,哭得像個孩子。
後來的情人節,陳文浩都送花給沈娟。
沈娟常想,一個女人的生活到底該是什麼樣子的。沈娟從三十歲想到四十歲,一直想,一直沒有答案。沈娟定義自己年輕時的生活是玫瑰色,溫馨浪漫,期許將來老年,生活應該是暖意賞心的夕陽紅色。陳文浩問沈娟眼前的生活呢?沈娟說,讓孩子開心最重要。
陳文浩喝醉酒時會說,沈娟你和蘇錦良是在欺騙,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孩子會恨你們。
沈娟知道。沈娟依然期望謊言拆穿的遠晚越好,最好到孩子長大成人。
離開墓園,沈娟去見夏丹陽。
路上元宵節的舊燈尚未摘下,情人節又添新彩。到處是鮮花彩帶。
夏丹陽笑得很燦爛。生完孩子,顯得更加豐潤。
找我隻為吃飯?沈娟問。
有人想見你,但是你一直不見。夏丹陽很直接。
沈娟知道夏丹陽說的是陳文浩,她已經很久不見陳文浩了。
老蘇臨走的時候交代過,成全你們倆。夏丹陽說。
“老蘇”,夏丹陽說“老蘇”的時候,沈娟有些恍惚。沈娟是直呼其名,蘇錦良如何如何。夏丹陽叫蘇錦良“老蘇”,沈娟不是第一次聽到,當時被從廢墟裏挖出來的時候,在醫院的病房裏,夏丹陽就是這麼一聲一聲喚著蘇錦良,像妻子再呼喚丈夫。沈娟有些不舒服,可是沈娟默認,夏丹陽比自己更像是蘇錦良的妻子。
那座小城風光旖旎,很迷人。蘇錦良把攝影公司搬去哪裏,竟然有很多人從上海香港跑來小城拍婚紗照,蘇錦良的生意紅紅火火。那年暑假,兒子吵著要去小城看看,沈娟陪著去。住下第二天,給蘇錦良做飯的老保姆就拉著沈娟神神秘秘,往小城唯一的小學校跑。第一次看見夏丹陽,她正在上課,漂亮恬靜的女老師。老保姆指著夏丹陽小聲說,就是她,城裏來的,說不喜歡大城市,留在這兒教書,結果是狐狸精。沈娟等到夏丹陽下課,從教室裏走出來,上前問她,為什麼留在這裏?夏丹陽說,小城風景好,有人情味。沈娟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看到老保姆詫異的眼神。希望大鬧一場嗎?沈娟笑笑。沒必要了,分居幾年,婚姻早已有名無實,沈娟隻等兒子長大,然後可以輕鬆分手。
再遇到時,蘇錦良和沈娟正跟著兒子沿著河堤走。夏丹陽迎麵走來,看到沈娟,表情尷尬,低頭和蘇錦良擦身走過。沈娟知道蘇錦良在揣測自己的表情。沈娟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那天的落日很美,大大的圓盤,悠揚的雲彩,沈娟覺得可以開始想象未來的晚年生活,或許這個未來,和陳文浩有關。那一年,已經開始流行藍色妖姬,情人節的時候,陳文浩送來,但是沈娟沒收,花像往年一樣留在飯桌上。沈娟想下一次情人節,或許可以收下。
沈娟想起在墓園的藍色妖姬,問夏丹陽,那花是你送去的。
夏丹陽笑著點頭。老蘇每年都送我藍色妖姬,今年情人節他不在了,換我送他。夏丹陽望著窗外,眼裏有淚。
沈娟知道夏丹陽不一樣,蘇錦良死後,她沒來找沈娟要過一分錢。
和蘇錦良一起被從廢墟裏救出來,沈娟聽到有人喊“老蘇…老蘇…”,憑著女人直覺,她知道是夏丹陽,那是沈娟第一次聽到夏丹陽喊蘇錦良“老蘇”。
沈娟清醒過來的時候,夏丹陽守在她身邊。沈娟看著她,蓬頭垢麵,雙眼紅腫,臉上有好大的斑暈,身子發福。沈娟記得當時夏丹陽說老蘇不行了,失血過多太虛弱,估計熬不過去。沈娟由夏丹陽攙著走到蘇錦良病床邊的時候,蘇錦良費盡力氣說,沈娟你沒事就好,不然兒子成孤兒了。蘇錦良再沒能說出第二句話,一直看著夏丹陽,眼裏有淚。晚上,陳文浩趕到的時候,蘇錦良隻勉強擠出笑容……
窗邊,不斷有捧著玫瑰花的行人經過。沈娟遞給夏丹陽紙巾。他的葬禮,其實你該去的。當時,是真心想讓你去。
夏丹陽擦擦淚說,沒關係,心裏送就行了。他知道我心裏有他就行。
跟他的時候,知道他沒離婚嗎?
知道。都知道。
喜歡他什麼?
不知道。或許因為他和我一樣喜歡那個小城,說不清,就是喜歡了……
沈娟看到陳文浩走進飯店,找個偏僻的角落坐下。
老蘇說,你們有約定,孩子大了就分手,給對方自由。如今老蘇去了,我們是今生無緣。你們能在一起,也是老蘇的心願。夏丹陽說時,眼裏有祝福也有遺憾。沈娟不知道該怎麼答複。
陳文浩。沈娟知道陳文浩苦苦戀著。沈娟也期望可以有好的結局。
曾經,她願意閑時和陳文浩一起,像朋友,又像戀人,麵對麵坐著。可是出事後,沈娟更願意有時間去墓園看看蘇錦良。蘇錦良過世後幾個月,沈娟掛掉陳文浩所有的電話,拒絕見麵。
知道我和陳文浩之間的事嗎?沈娟問夏丹陽。我和他遠沒有你們瀟灑。這些年,我們都隻是朋友。男人和女人不一樣,女人考慮的永遠太多。
沈娟告訴夏丹陽,出事之前,就是和蘇錦良在談離婚的事。
房子坍塌的前一秒,沈娟正在牆角的木幾旁擦拭兒子的相片。看著照片上朝氣蓬勃的兒子,沈娟覺得多年的付出,沒有白費,兒子的確在一個完整的家庭長大了。
等沈娟恢複知覺,周圍一片黑暗。沈娟感覺蘇錦良在上方護著她。沈娟聞到血腥的氣息,蘇錦良在流血。沈娟呼喊徐錦良。許久,蘇錦良發出微弱的聲音。蘇錦良問沈娟有沒有受傷?沈娟記起房屋倒塌前,蘇錦良奔過來,抱住了自己……蘇錦良肋骨骨折,血流不止。
沈娟告訴夏丹陽,如果不是蘇錦良,或許死的是自己。如果蘇錦良不跑過來,或許不會死。
沈娟在落淚,夏丹陽也在落淚,無聲無息,周圍歡鬧的人們熙攘著,情人節……
能不能給我講講你和蘇錦良是怎麼過情人節的?沈娟問。
很簡單。送我花,然後一起到山坡上坐著看風景。等天黑的,就看星星。山上風大,天總是很冷,我們要穿很厚的衣服。但是風景很美,星星也總是很漂亮,有時候月朗星稀……夏丹陽講,微笑著講。
你呢?夏丹陽問。
我?情人節,就這麼坐著,像現在一樣。陳文浩坐在我的對麵,單隻的藍色妖姬放在桌上。每年他都會問,孩子什麼時候長大?我不知道。沈娟無奈地笑笑。每年都想把放在桌上的花帶走,卻沒有勇氣。總是說自己已經不年輕了,要快一點,卻一推再推。幸福永遠在前麵很近的位置,卻邁不過去。
夏丹陽說,如果老蘇現在還在,會和他毫不猶豫跟去結婚。既然沈娟活著,就該幸福。
沈娟沉默著。關於未來,幾個月來都無從考慮。沈娟覺得自己能活著已是奢侈。或許真如夏丹陽所說,蘇錦良能活著,沈娟也能放開些。
一個女人的生活到底該是什麼樣子的?沈娟又在想。
夏丹陽說,多姿多彩,愛就是愛,女人就該這樣。還能有幾個十年……如果活著的是老蘇,我們會幸福。經曆過生死,還不能看開嗎?
沈娟看著路上的行人,一對對戀人,手拉手,幸福的擁吻。情人節的街頭,浪漫溫馨!
陳文浩依然坐在角落裏,沈娟知道,他在注視著自己。
你呢?沈娟問夏丹陽。
我也會幸福。
碰到合適的人,會接納他?
會的,前提是,像老蘇一樣的好人。陳文浩苦戀你這麼多年,該有個結果。夏丹陽的堅定讓沈娟溫暖。
陳文浩走過來時,手裏拿著三支藍色妖姬。
沈娟知道,他們已經不年輕了,沒有再多的時間去耗費。沒有人左右的了明天,就像沒有人能挽留蘇錦良的離開。曾經的青春已經流逝,又在迷茫中度過了三十歲的年代,總該有個好一點的將來。如果不是所有人能幸福,至少讓一些人幸福。
和陳文浩一起出去的時候,太陽暖暖的,不刺眼、不西落,掛在天空,柔和著像茶色一樣。沈娟覺得這種陽光合適自己這樣的女人,很適合自己的生活。
手拿玫瑰,走在茶色的陽光下,沈娟感覺很舒服……
浮生
第一次遇到他,是在父親的紫羅苑裏,她攔住他的去路,抬著頭驕傲的說:“我叫蘇兒,這是我們家的花園,你叫什麼?”他彎下腰抱起她,在她可愛的小臉上捏了一下,笑笑地說:“我啊?你就叫我楓哥哥吧!”她歪著小腦袋看看這個渾身散發著香味的“哥哥”,伸手摸了摸他精致的臉龐,用稚嫩的聲音說說:“蘇兒喜歡楓哥哥!”那一年,她五歲,他九歲。
第二次相遇,是在舉世矚目的國宴上,那是一次所有的皇親貴族,王子公主全部都要出席的盛宴,聽父親說是為了慶祝他們年輕的王舉行成人禮,同時也是父親即將把攝政大權交付新王的開始。她遠遠的望著那個被眾人擁簇的男子,錦衣玉帶的皇家便服裝扮依然掩飾不住他舉手投足的雍容氣質、王者風範。她想偷偷的溜出來透透氣,一個人躲在禦花園的搖椅上閉目養神。“咳!你是誰?”在仔細的欣賞了這幅美人春眠圖之後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想要叫醒她,猛地被人驚嚇身子一滑,她查點從搖椅上跌了下來,一雙溫暖有力的大手穩穩的環在她的腰上,眼前出現了一張英俊絕倫但卻似曾相識的臉。那棱角分明的臉龐,那熟悉的體香,她一時間有些眩暈不知所措了。“是不是舍不得從我懷裏起來了呢?嗬嗬……”她這才回過神來慌忙起身,原來這就是席間的那個眾星捧月的他,即將上位的新王蕭楓。“是你故意的,還賴我,不理你了!”她臉上一陣紅雲,扭頭的跑開了。隻留下獨自暗笑的他。那一年她十二歲,他十六歲。
她叫流蘇,攝政王石震庭摯愛的掌上明珠,護國大將軍石朗的妹妹,她擁有人間絕色的容貌和俗世爭逐的顯赫富庶。從小她享受到的都是世間最奢華的尊榮,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娘親的過早離世更成了父親摯愛她的根源,爹爹說就算是傾世間富貴也抵不過她的甜甜一笑,隻要她想要的,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也可以摘給她。在她的心目中爹爹不僅是在疆場上所向披靡的英雄,更是受世人景仰朝野膜拜的社稷捍衛者,雖然爹爹為人極為內斂,但是蕭家的人也是忌憚他三分,無論在外人眼裏作為皇室的蕭家如何神聖,但是在自己的家裏,在爹爹眼裏他們不過是蕭家,就如同流蘇從小就可以很自然的叫那個蕭楓為楓哥哥而不是王子殿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