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已非不懷好意地一攤雙手,訕笑道:“冤枉,我冤枉。”
李進山冷冷地盯著高桂林,他那凜冽的目光讓高桂林不由膽寒。
“還有一個呢?”高桂林問道。
蘭已非揚了揚手槍說:“跑不了他個賣切糕的。”
高桂林長出了一口氣,無力地倚在門框子上。
“帶走。”蘭已非吩咐道。
兩個警察把李進山向屋門口推去。
門外,除了呼嘯的風聲,還有一陣接一陣的狗吠。
第四章 危 急
透過玻璃窗,陳子平看到林壽堂和蘭已非匆匆地鑽進汽車走了。
這幾天,林壽堂和蘭已非好像特別忙碌也特別興奮,陳子平判斷這可能與蘭已非那天晚上說的那件事有關,可卻沒有能夠了解到具體內容的渠道。陳子平曾想到肖玉雪。作為林壽堂高度信任的機要秘書,肖玉雪幾乎掌握著警察大隊的所有機密,所以她也完全有可能了解蘭已非所說的那個人的情況,這應該是毫無疑義的。另外,肖玉雪一向對陳子平沒有煩感,甚至還有些曖昧,跟他說話也沒有什麼刻意的戒備,應該存在獲取情報的可能。但到最後陳子平放棄了肖玉雪這條渠道,因為經驗告訴陳子平,越是認為有可能的往往也就是最危險的。接著,陳子平又想到了第二條渠道,那就是林依依。陳子平想到那天晚上,蘭已非遞給林壽堂的那遝子材料和林壽堂那隻黑漆的保險櫃。陳子平並不指望林依依能直接幫上什麼忙,而是思考著林壽堂能不能在家裏留下什麼佐證。如果那樣的話,陳子平就有利用林依依潛入林家盜取情報的機會。正在陳子平冥思苦想反複驗證的時候,林依依打來了電話,要陳子平去她家接她,晚上陪她去春花電影院看晚場的電影。陳子平說自己晚上要加班,恐怕不能陪她了。林依依蠻橫地說了句“我不管”後就撂下了電話。
陳子平望著手裏“嘟嘟”作響的電話,無奈地搖搖頭。
陳子平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獲取情報上,沒有工夫去考慮林依依的事情。再說,他要好好查一下最近特務重點偵查的人員名單,希望能有所發現。
就在這時,劉山從門口路過,跟陳子平打了個招呼。陳子平把他叫進屋。
劉山走進屋,感慨地說:“還是搞內勤好啊,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少遭多少罪!”
陳子平笑笑說:“看著是不遭罪,可也沒有露臉的機會呀!不像你們搞外勤的,出頭露臉的好事兒全可著你們來。”
“屁用沒有,”劉山搖搖頭,“都是他媽的給別人幹的,到頭來,掙的還是那幾個大毛。”
陳子平一見劉山雙眼通紅,滿臉的疲憊,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就問道:“咋的,沒休息好?”
“可不。昨天晚上一宿沒睡,今天又硬挺了一天,晚上還得值班,真他媽的累死人不償命。”劉山搖著頭,連連打著哈欠,不滿地說。
“你們蘭隊長可真能幹啊。”
“操,去他媽的,”劉山不屑地擺擺手,壓低了聲音道,“他為了給日本人溜須舔腚向上爬,害得弟兄們跟著遭罪。”
“小點聲兒。”陳子平說著把一包“老巴奪”扔給了劉山,“給你值班抽吧。”
“好兄弟,講究,講究,”劉山接過煙朝陳子平一豎大拇指,“我這兒正犯癮呢。”
陳子平給劉山點上煙,笑了笑問道:“這麼說你們沒白忙活?”
劉山左右看了看,悄聲道:“真讓你說著了。這兩天,接連逮了幾條大魚,可把老蘭給樂顛餡兒了。”
“多大的魚?”陳子平問道。
劉山把嘴巴湊近陳子平的耳邊,神秘兮兮地說:“有一個什麼雞巴省委的,還有兩個市委的。”
“噢,真的?不知道貨色咋樣?”
劉山哼哼了兩聲,用手遮住嘴巴道:“別的我就不能再說了,兄弟理解吧。”
“噢,明白。”陳子平點點頭。
牆上的掛鍾報出了點。劉山掐滅了煙頭,說:“我去接班了,過了這段時間,咱哥兒倆整兩盅。”
“好,你忙吧。”陳子平打著哈哈。
劉山一走,陳子平馬上關上辦公室的門。
“省委的?市委的?”
劉山不經意的一句話,讓陳子平感到窒息,他的心裏驟起波瀾。
“毫無疑義,組織出現了嚴重的問題。”陳子平坐不住了。
就在這時,外麵有人敲門。
“門沒關。”
門一開,肖玉雪走了進來。
肖玉雪盤著發髻,穿著一身警服,襯托出她優美的身材,整個人看上去顯得精神而幹練。
“看見燈亮著。咋還沒走?”
陳子平站起身,微笑著說:“肖秘書不也沒走嗎?”
“我在待命,”肖玉雪說,“大隊長到憲兵隊開會去了,讓我候著。你在忙什麼?”
陳子平把辦公桌上的登記簿往肖玉雪的麵前一推道:“我想查一查最近被重點偵查和重點觀察的人名錄,看一看有沒有疏漏。我發現行動隊近來上報的情況和我們重點掌握的不太一致。”
肖玉雪笑了笑,說:“我看你還是別忙活了,忙了也是白忙。”
“此話怎講?”
肖玉雪說:“行動隊現在根本就不按章出牌,蘭已非總是通過自己的渠道搞情報,而這些渠道就連大隊長也不清楚。比如這幾天抓捕的共產黨要犯,都是蘭已非自己弄的情報。”
“什麼共產黨要犯?”陳子平故作不解地追問了一句。
肖玉雪說:“這個,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都是憲兵隊、島村科長,還有大隊長和蘭已非他們直接操辦的。”
陳子平打了個哈哈,故作感慨地說:“蘭已非真有神通啊!隻能羨慕人家立功受獎升官發財。得了,聽你的,不費這個心了,回家睡大覺去。”
正說著,電話響了。陳子平接起來一聽,又是林依依。
林依依嗔怪陳子平為什麼還沒到。
陳子平說我這兒不是有事兒嘛,馬上就過去。
林依依說你快點,人家都在門口等你半天了。
陳子平說好好好,這就到,這就到。
接完電話,陳子平苦笑著朝肖玉雪一攤手。
肖玉雪抿嘴一笑,話裏有話地說:“蘭已非有蘭已非的道,你也有你的道啊。”說完,肖玉雪便嫋嫋婷婷地走了。
電影散場時已交亥時。
陳子平開車送林依依回家。一路上,林依依都在為電影中女主角的愛情抱不平,一再問陳子平:“他們怎麼就不能走到一起?”
陳子平回答道:“那是命運。”
“不對,是編的太缺德。”林依依氣哼哼地說。
“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陳子平很認真地說。
“你逗我。”林依依說著就去打陳子平。
“別鬧,不安全。”
“我不管。”林依依還在揮著小拳頭。
陳子平故意把車子劃了一下龍,嚇得林依依一下子撲到陳子平的身上。
汽車開到林公館門前時,正碰上剛剛到家的林壽堂。
陳子平見林壽堂已經酒意頗重,搖晃不穩,便上前扶住他。
“又喝成這樣!”
林依依不滿地瞥了林壽堂一眼。
“咋的?這樣是啥樣?”林壽堂故意板著麵孔問道。
“這樣就是酒鬼的模樣唄。”
“子平,你聽聽,哪有女兒跟爹這麼說話的?”林壽堂指著林依依說,“唉,這都是我慣的,誰讓我祖上沒德,三房太太就隻有這麼一枝花兒?”
陳子平不想摻和他們之間的事兒,就想告辭走人,不料卻被林壽堂叫住了,非要陳子平陪他喝兩杯再走。陳子平說太晚了,勸說林壽堂早點休息,可林壽堂根本不聽勸。
林依依上前扶住林壽堂,對陳子平說:“走吧,你還能強過他?”
陳子平笑著問:“大隊長今天怎麼有這麼好的興致呀?”
“高興,就是高興。他媽的。”林壽堂一副精神亢奮的樣子。
林壽堂把陳子平引到書房,隨口問了一句“你最近在忙什麼”,然後叫林依依去倒酒。
陳子平回答說:“我在查看重點偵查對象的名錄。”
“噢?有啥收獲?”
“我的確發現了一點兒不對頭的地方,”陳子平說,“我也正想找時間跟您報告。”
林依依拿來一瓶清酒倒了兩杯,分別遞給林壽堂和陳子平。林壽堂對林依依說,我們談點公事,你去睡覺吧。林依依看了一眼陳子平,不情願地回房間去了。
“說說你發現的不對頭。”林壽堂待林依依走後對陳子平說。
陳子平思忖了一下,似乎很斟酌地說:“我發現我們最近行動不少,但效果似乎並不顯著,因為在我們重點偵查的人和重點注意的人兩個方麵都沒有實質性的進展,好像……”
林壽堂指了指陳子平,笑道:“你還是很敏銳的,能發現問題這是好的。來,我們先幹一杯再說。”
兩個人碰了一下杯,然後一飲而盡。
“坐下說。”
陳子平又把酒斟滿。
林壽堂麵露喜色地說:“我今天喝多了,犯點紀律。告訴你,其實我們不是沒有進展,而是有很大進展。別看表麵上沒有啥,其實是外鬆內緊。這都是按照關東軍憲兵司令部和佳木斯憲兵隊的命令,有計劃有步驟地在秘密進行的。從去年7月份起,就開始實施‘關東軍特別治安肅正工作’,我們派出大批密探潛伏到三江的各個地區進行長期的‘偵查培養’,秘密逮捕了一批共產黨的要人,比如說湯原縣的縣委宣傳部部長尹洪明、組織部部長周興武、縣委書記高雨春等等,除了個別人以外,都在金錢美女麵前投降了。可以告訴你,現在,我們已經基本掌握了整個三江地區共產黨以及救國會的情況,包括他們的機構、負責人、姓名、住址、相貌特征等等。隻是怕打草驚蛇才沒動手。這還不算啥,我們現在已經張開了網,正等著抓一條大魚。兄弟,我們這回可是發大發了。”
陳子平歪了一下頭,疑惑地問道:“我們這樣做,一旦共產黨得到情報而進行了轉移,那我們不就白忙活了嗎?”
“不不不,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林壽堂搖晃著腦袋說,“我們最近所有的行動,都是在憲兵隊兒島中佐的直接指揮下進行的,別說是你,在整個警務廳,除了山本廳長、島村科長、我和蘭已非以外,沒有其他的人知道了。”
“是秘密行動?”陳子平問。
“對,絕對的秘密行動。”林壽堂搖頭晃腦地說,“來,我們再幹一杯,權當是慶祝。”
兩個人一起幹杯。
陳子平吧嗒吧嗒嘴,仍然不解地道:“涉及機密,我本不應該刨根問底的,但我的確也想分享分享。我們到底要抓的是一條什麼樣的大魚?”
林壽堂哈哈一笑說:“事到如今,我可以給你透露透露。”
林壽堂告訴陳子平說,就在老太太過生日的頭一天晚上,蘭已非他們進行了一次特別行動,在土城子逮住了一條大魚。這條大魚就是北滿共產黨的特派員高桂林,他是專門為滿洲巨匪馮仲雲來佳木斯視察工作打前站的。高桂林貪生怕死而叛變,供出了共產黨在敖其灣的一處秘密聯絡站。蘭已非沒費吹灰之力就逮捕了佳木斯共產黨敖其支部的書記李進山和市委機要秘書沈思明。本以為那個李進山能有大用處,想不到他是一個死硬分子,被打死了。而那個姓沈的倒是一個怕死鬼,根本沒用上刑就招了。正是因為他,蘭已非一舉破獲了佳木斯共產黨的地下電台。更妙的是,兒島和島村決定將計就計,命令高桂林給共產黨北滿省委發出了一份報平安的電報,讓那個巨匪馮仲雲按原計劃到佳木斯來。
“我們要抓的這條大魚就是馮仲雲。”林壽堂樂不可支地說,“兒島、山本和島村都樂屁了。你想想,我們要是抓住了這個馮仲雲那是什麼成色?在北滿就是在整個滿洲國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啊?哈哈哈——”
林壽堂說到得意處,不由眉飛色舞,哈哈大笑起來。
林壽堂兀自得意,而他的一席話,卻讓陳子平須發倒立,冷汗迭出。沒想到就這麼短短的兩天工夫,竟然出了這麼天大的事。不用說別的,他們隻要有高桂林、沈思明兩個人在手,不僅佳木斯市委將麵臨滅頂之災,就連北滿省委也將遭受不可估量的損失。
“蘭已非這家夥還真他媽了個巴子的能幹,這兩個事兒弄得漂亮。剛才兒島隊長、山本廳長和島村科長專門請我和蘭已非喝了一頓大酒,以示祝賀。同時命令我們布下天羅地網,專等那個馮仲雲來自投羅網。痛快,真他媽的痛快!來,再走一個!”
林壽堂意猶未盡,但極度的疲憊已經讓他閉上了眼睛,說著說著竟打起了呼嚕。
陳子平兀自呆坐在那裏,他的大腦出現了缺氧現象,兩耳嗡嗡作響,心跳加快。盡管他在努力告誡自己要保持鎮定但仍然感到極度的恐懼,手心裏全是冷汗。
離開林公館的時候已是子夜。室外氣溫很低,幹冷僵硬的風迎麵撲來,發出“呼呼”的怪叫。
“怎麼辦?”陳子平問著自己。
第五章 重 逢
天色依然灰暗。西北風仍然起勁兒地咆哮著,席卷著雪粒子漫天飛舞,打在人的臉上如同小刀子割的一般疼。
整個上午,陳子平都在參加林壽堂召開的會議,這使他心急如焚。會議一結束,陳子平就走出了警察大隊,向北市場走去。
所謂的北市場,位於佳木斯老城區的北部,具體地來說是在南起中央大街,北至近江路,西自德祥街,東抵通江街的範圍之內,總麵積在三平方公裏左右。北市場究竟起源於何時沒有誰能說清楚,但在1937年初的這個時候,這裏確是佳木斯最熱鬧最繁華的所在。
北市場與其說是一個“場”不如說就是一個大的集市。這裏,沿街布滿了飯店、旅店、妓院、書館、藥鋪、戲園子、澡堂子等商家和各種撂挑子擺地攤的。
陳子平走到北市場東與通江街的交叉路口,左右看了看,又朝街裏瞥了瞥,然後豎起衣領裹緊大衣,緩步走進北市場。
陳子平走得很慢,一雙眼睛依次掠過那些打把式賣藝的、鋦缸鋦碗的、做糖人的、賣膏藥的、按摩的、磨刀的、算命的、修表的、剃頭的……顯得漫不經心,但心裏卻十分焦急。因為他要把獲得的重要情報盡快送到聯絡點去。
道對麵不遠處就應該是“昌隆”雜貨鋪了。
“昌隆”雜貨鋪是董海川告訴陳子平的一個聯絡點,隻有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能使用。但今天,對陳子平來說就是董海川所說的“萬不得已”。
陳子平沒有急著走過去,而是停在了一個煙攤旁,買了一盒香煙,然後點燃一支細細地品了一口,借勢朝前後左右觀察了一下。
在煙攤的右側陽溝旁萎縮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要飯的,有氣無力地向路過的行人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在煙攤的左側電線杆下擺著一個卦攤,倚著電線杆綁著一麵幾乎看不出顏色的卦旗,旗的正中是豎寫的“命卦”二字,“命卦”上方橫寫著“魁星鬥”三個宋體字。旗下,一位身穿破舊棉袍、戴一副獨腿圓形眼鏡的老者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老者見有人注視自己,便嘶啞著嗓子說:“算一卦吧,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載,無論是流年吉凶,還是……”話還沒說完,老者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陳子平的目光掠過不寬的街道,看到了“昌隆”雜貨鋪門口豎著的“常年收購山貨”的招牌。這表明一切正常。
陳子平扔掉煙蒂,壓了壓帽簷,快步跨過街道向“昌隆” 走去。
陳子平推開雜貨鋪的店門,見裏麵光線昏暗,頗為寧靜。
“先生來了,您需要點兒啥?”
隨著話音兒,從裏屋走出一個女人。
陳子平聞聲一愣,因為這個女人的聲音聽著非常耳熟。但他仍然按照規定說出了暗語。
“有花梨木的煙嘴嗎?”
“有,您要啥樣的?”
“就是這樣的。”
陳子平說著掏出煙嘴,就在轉過身的一刹那,他愣住了。
“宗蘭。”陳子平叫出了聲。
“子平,是子平嗎?”
那個女人在怔了片刻後,一下子撲到陳子平的麵前,生怕他跑了似的緊緊地抓住他的雙臂,急切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陳子平打量了一個遍。
陳子平抓住女人的肩頭,聲音發顫地說:“是我,是我呀!”
女人在確定了以後,竟撲在陳子平的懷裏號啕大哭起來。
陳子平緊緊地摟著她,眼睛裏也湧出了淚水。
意外,意外,實在是太意外了!陳子平做夢也想不到,市委確定的這個聯絡人竟然是他分別了三年的妻子宗蘭。
三年前的一個晚上,董海川向當時還在佳木斯做地下工作的陳子平和宗蘭親切而鄭重地宣布了一個組織決定:“經組織研究決定,批準你們二位結成革命伴侶,希望你們……”
董海川的話還沒說完,宗蘭的眼淚就湧出了眼眶,並越流越多,最後竟泣不成聲。陳子平趕緊趨前相勸,董海川卻拉住陳子平說:“讓她哭吧,這是喜淚。”宗蘭聽罷索性放聲大哭。
宗蘭的眼淚應該說是悲喜交加所致。所謂悲者,是因為她為了婚姻的事兒經曆了太多的苦難與波折。讀完私塾的宗蘭要繼續讀書,而時任樺川縣悅來鎮警察署長的父親卻要讓她嫁人。宗蘭以死相搏,最後爭取到樺川縣初級中學讀書的機會。想不到,書剛剛讀到一半的時候,父親又逼她退學,與縣長的兒子成婚,宗蘭仍然至死不從。為了與父親的威逼抗爭,倔強的宗蘭毅然斷絕了與家庭的關係,離家出走。氣得她的父親恨不得親手殺了她這個逆子,而她的母親則因掛念女兒而積鬱成疾,不久便撒手人寰。所謂的喜,是宗蘭終於可以和自己心儀之人喜結連理,終成眷屬了。而他們兩個人走到這一步也並不順利,也是屢經坎坷。
宗蘭是在樺川初級中學讀書時與老鄉陳子平相識的,他們同為董海川的得意弟子。陳子平胸懷理想,意誌堅定,而且才華橫溢,為人謙和,對宗蘭給予了很多的幫助。尤其是在她和家裏斷絕關係的那些日子裏,陳子平對宗蘭的關懷可以說是無微不至。天長日久,兩個人暗生情愫。就在兩個人熱戀之際,九一八事變爆發。陳子平滿懷民族義憤,毅然投筆從戎,到哈爾濱投到東北軍當了兵,從此便音訊皆無,使宗蘭吃盡了思念之苦。直到1933年初,陳子平才回到佳木斯,與宗蘭再聚首。這一回,兩個人約定要攜手走進婚姻的殿堂,並發誓此生此世再不分離。而就在這個過程中,經董海川的介紹,陳子平與宗蘭雙雙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開始從事地下工作。在這種情況下,陳子平與宗蘭放下了結婚的打算,全身心地投入到黨的地下工作之中。陳子平負責軍事工作,宗蘭負責青年工作,直到1934年3月,陳子平與宗蘭正式向組織提出結婚的申請。事不湊巧,陳子平在一次參加會議時突遇日偽軍的包圍,他在突圍時負了重傷,不得不臨時轉移到鄉下養傷,結婚的事兒因此被耽擱了。
陳子平痊愈後,董海川帶來了一個好消息,說組織上已經批準陳子平與宗蘭結婚了。然而造化弄人,就在他們結婚的當晚,陳子平突然接到中共滿洲省委的一個緊急指示,命令他迅速脫離與地方上的一切聯係,即刻轉移到江北抗聯六軍去,準備接受一項新的更艱巨的任務。至於是什麼任務,指示裏沒有說一個字。就這樣,陳子平與宗蘭這對新婚夫婦還沒有進洞房就分別了。陳子平連夜轉移去了江北。從此以後,宗蘭除了從董海川那裏知道陳子平又接受了新的任務外,其他的就什麼也不知道了。而陳子平也從來沒有給宗蘭捎回過隻言片語,整個人就像蒸發了一樣沒有了蹤跡。讓人想不到的是,在三年後的這樣一個極其特殊的時候、特殊的環境下,這對多舛的鴛鴦竟然重逢了。想起這中間所經曆的不堪想象的曲折,宗蘭怎能不感慨良多喜極而泣呢?
陳子平拉著宗蘭坐下。
宗蘭緊緊依偎在陳子平的懷裏,不肯離開一步。陳子平充分理解宗蘭此時此刻的心境,他又何嚐不想與自己最親的人一訴衷腸呢?然而,他現在沒有這個時間更沒有這個權利。
待宗蘭稍稍平靜了一些後,陳子平對她說:“我不能呆太長的時間,我是來送情報的。”
陳子平這一句話,使宗蘭打了一個寒戰,好像突然驚醒了一般。剛才還沉浸在巨大的哀傷和喜悅之中,現在則立即回到了嚴酷的現實。
宗蘭抹了一把眼淚說:“市委責成我以這個雜貨鋪為掩護,與你單線聯係。”
陳子平說:“我知道。現在有一個情況十分危急……”
陳子平便把高桂林叛變,地下組織暴露,以及敵人準備抓捕馮仲雲的情況述說了一遍。
當聽完陳子平的簡述後,宗蘭不覺失聲驚叫道:“天啊!”
陳子平催促道:“事不宜遲,應該馬上向市委報告,趕緊采取對策。”
“對對!”宗蘭像驚醒一般說,“我馬上去找董海川同誌。”
說完,宗蘭麻利地穿上大衣,圍上圍巾就要出門。
“宗蘭。”陳子平叫了一聲。
宗蘭回過頭,望著陳子平。
陳子平掏出一枚日製九七式步兵手雷交給宗蘭。
“千萬多加小心!”
陳子平說完與宗蘭緊緊擁抱在一起。
宗蘭用力點點頭,然後閉上眼睛,享受著這久違了的片刻的溫存與愛戀。
第六章 應 對
董海川意識到李進山和沈思明出事了,而吳紹雄帶回來的消息也驗證了他的判斷。
吳紹雄從敖其回來後告訴董海川,聽學校裏的人講,前天夜裏,大批警察包圍了敖其小學,李進山下落不明。
事情緊急,董海川馬上召開會議,分析局勢,研究對策。
會議結束後,董海川和吳紹雄回到自己的家。董海川的愛人李漱清一見,趕緊把二人拉進屋,關上屋門後告訴董海川,剛才有兩個陌生人闖了進來,說是找什麼林先生,一看就知道是特務。
董海川麵色沉鬱,這幾天家裏周圍不斷出現的陌生人,已經引起他的警覺。看來,敵人似乎聞到了什麼。
李漱清給董海川和吳紹雄端來飯菜。
董海川和吳紹雄剛剛拿起筷子,還沒等吃上一口,門外就傳來了敲門聲。吳紹雄迅速拔出“大鏡麵”頂上子彈。
董海川平靜地對吳紹雄說: “我們繼續吃。漱清,你去開門。”
李漱清出了門,片刻工夫就領進來一個人。董海川一看是宗蘭。
“你怎麼來了?”董海川問道。
宗蘭說:“剛剛接到‘老康’的報告,出大事兒了。”
“什麼事兒?”
宗蘭就把陳子平得到的情報向董海川報告了一遍。董海川聽罷頓感晴空霹靂,猶如天塌地陷了一般。
李進山犧牲,高桂林和沈思明叛變,電台被破獲,柳蔭失蹤,更要命的是敵人以高桂林的名義給省委發了電報,要誘捕馮仲雲。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荒謬、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董海川麵沉似水,陷入深深的思慮之中。宗蘭和吳紹雄、李漱清都眼巴巴地望著這位佳木斯地下黨的最高領導人,急切地盼望他拿出對策來。
屋子裏氣氛異常地寂靜凝重,似乎聽得到每個人的心跳,幾個人目光相互交織,但內心都陷入到巨大的壓抑與憤懣之中。
“當務之急,就是無論如何要保護馮仲雲同誌的安全。”過了一會兒,董海川沉思著說。
宗蘭懊惱地說:“咋保護?我們沒有電台,無法向省委報告!”
吳紹雄接著說:“要命的是我們也不知道省委的地址,想派人去都不可能。”
“所以,我們隻有一個辦法。”
董海川眼睛閃出亮光,果斷地說。
“什麼辦法?”吳紹雄忙問道。
董海川斬釘截鐵地說: “除掉高桂林。”
“除掉高桂林?”宗蘭問。
“對,”董海川說,“這是我們現在的唯一選擇。盡管馮仲雲同誌到過佳木斯,但見過他的人很少。現在最大的威脅就是那個高桂林。如果除掉他,敵人就失去了目標,我們就有了回旋的餘地。”
“這是一個好主意。”李漱清讚同地說。
“我同意這麼做,我來完成這個任務。”吳紹雄急切地說。
“我同意,”宗蘭說,“但是沈思明也很危險,他認識市委所有的領導同誌。”
董海川轉向宗蘭說,“你馬上轉告‘老康’,讓他無論如何要盡快找到高桂林和沈思明的下落,我們必須搶時間幹掉他們。”
“好,我這就回去。”宗蘭說。
第七章 陰 謀
在佳木斯鬆花江南岸邊上,有一處占地逾四萬平方米的大院子。院子的四周是兩米多高的圍牆,在圍牆的四周聳立著三個七八米高的炮樓子。在院子的南端有一棟三層高的紅磚樓,這就是被稱為“魔窟”的佳木斯憲兵司令部。
雪亮的日光燈,把會議室裏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在東麵的牆壁上掛著巨幅的《三江省形勢詳圖》,南麵朝陽的所有窗戶都被墨綠色的窗簾遮擋得嚴嚴實實的,完全與外麵的世界相隔絕。西麵的牆上懸掛著一麵日本國旗。整個會議室裏很安靜,除了能聽到輕微的呼吸聲外,再沒有其它聲響。
此時此刻,關東軍憲兵司令部督導專員中村大佐,佳木斯日本憲兵隊隊長兒島中佐,三江省警務廳廳長山本,警務廳特務科科長島村,警察大隊大隊長林壽堂等,團團圍在攤在桌子上的那張《佳木斯市街區圖》旁,目光隨著中村手指的移動而移動,誰也不說一句話。
佳木斯憲兵隊隊長兒島中佐看了看手表,對中村說:“大佐閣下,時間到了。”
中村直起身,扶了扶鼻梁子上的圓框眼鏡,聲音低沉地說了一句:“行動吧。”
“嗨——!”
中村話音未落,其他所有人都腳後跟一碰,鞠躬應答。
是時,為偽滿康德五年,即1938年3月15日淩晨1時。
中村所說的行動,就是震動整個偽滿洲國的“三·一五”大逮捕。
就在沈思明帶領著憲兵隊和警察,瘋狂地撲向佳木斯市地下黨組織的時候,高桂林卻躺在協和旅館高級套房的榻榻米上,雙眼望著屋頂在獨自想著心事,就連日本妓女良子的千嬌百媚也提不起他的興致來。
高桂林叛變後一直住在醫院的高級療養病房。可沒住上兩天,高桂林就再也不想聞到消毒水的味道了,向島村提出換個地方住。經請示兒島批準,島村便把高桂林轉移到了這家日本人開的協和旅館居住,並責令林壽堂的警察大隊全權負責高桂林的安全警衛工作。
高桂林叛變後就成了日偽當局的座上賓,特別是島村對他最上心,今天一小請,明天一大宴,還派來一個日本妓女良子供高桂林消遣。誌得意滿的高桂林,每天就是甩開腮幫子狂喝狂吃,然後就是糾纏在良子的豐乳肥臀之上,他似乎要用這種醉生夢死的生活,把過去所造成的損失一下子都補回來。
誰說小鬼子光知道殺人放火沒人性?還是挺會關心人的嘛!高桂林一邊在良子的身上蠕動一邊想。
但高桂林並不缺乏應有的智力,在平靜的時候,他還是能夠掂量出自己半斤八兩的。他完全清楚日本人的居心,絕不像島村所說的“你是一個完全可以信賴的朋友,是支那人的精英”,其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通過高桂林抓住馮仲雲。至少在沒有抓住馮仲雲之前,日本人始終會把他高桂林當作一個寶來哄著的。
既然有日本人哄著,高桂林便覺得腰杆子硬實得多了,根本就不把那些警察放在眼裏,即使是林壽堂,高桂林也經常跟他罵罵咧咧的。氣得林壽堂背地裏大罵高桂林是“狗卵子上不了台麵”,“小人得誌……”反正是覺得啥解氣罵啥。最窩囊的還要數蘭已非了,就因為當初蘭已非給高桂林用過刑,這讓他耿耿於懷,得著機會就要發作一番。比如,他曾經當著島村和林壽堂的麵,把一杯酒潑到了蘭已非的臉上,並大罵蘭已非的八輩祖宗。而讓蘭已非憋氣的是他又不能把高桂林怎麼樣,所以每次見到高桂林,蘭已非都像是做賊似的渾身上下不自在。最要命的是高桂林還想借日本人的手要他的命,真是把蘭已非氣得要死,恨得要命。
那還是在抓捕了李進山和沈思明後的慶功宴上,在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後,島村借著酒勁兒大誇高桂林“識時務”,並說隻要他死心塌地地跟著日本人幹,前途是無可限量的,且當眾宣布了一項佳木斯日本憲兵隊兒島隊長親自簽發的委任狀,任命高桂林為三江省警務廳特務科高級顧問。
高桂林接過委任狀,連聲稱謝。
島村問高桂林:“高桑,你的說,你的想要什麼,我的統統的給。”
高桂林聽後一愣。
一旁的林壽堂忙對高桂林說:“島村科長問你呢,你要什麼都給你。”
“是嗎?”高桂林抬起僵硬的眼皮看了看島村,又看了看在座的林壽堂、蘭已非等。
“是的,你的盡管說。大洋票,女人,房子,汽車……統統地給。”島村慷慨地拍著胸脯道。
高桂林聽罷咧了一下嘴,沒有說話。
蘭已非湊過頭來,諂媚地說:“老高,你太有麵兒了。當初不讓殺你的人是島村科長,給了你第二次生命的是島村科長,現在又給你榮華富貴的還是島村科長。島村科長就是你親生的爹娘再造的父母,還不趕緊謝謝島村科長?”
島村撇著仁丹胡,得意地“嘿嘿”笑著。
林壽堂連連點頭,嘴裏一個勁兒地說“對,對,真是他媽的那麼回事兒。”
高桂林雙眼盯著島村,一字一句地問道:“我要啥都行?”
“當然,我的說話大大的算數。但天上的太陽和月亮除外。哈哈哈……”島村說完大笑起來。
林壽堂和蘭已非趕緊捧臭腳道:“幽默,真幽默。”
“好,我今天就想要一樣東西。”高桂林摸著臉頰上蘭已非給他留下的那道傷疤說。
“說。”島村自信地說。
“我就想要他的命——”
高桂林猛地轉過頭來,手指著蘭已非大叫了一聲。
島村當然不能要了蘭已非的命,但高桂林當眾發飆,的確把蘭已非嚇得夠嗆。
在島村的庇護下,高桂林心態發生了極度的扭曲,越發地恣意妄為,他覺得自己就應該這樣理直氣壯地享受、索取。因為這都是他出賣靈魂和名節所換來的。
協和旅館的純日本風格,讓高桂林很喜歡。可是住著住著就發起了神經,他總是覺得這裏不安全,經常疑神疑鬼的,搞得猶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究其原因是高桂林現在非常害怕共產黨,因為他太了解共產黨是如何處理叛徒的了。高桂林越想越害怕,最後竟發展到白天不敢出屋,晚上不敢開燈、不敢睡覺的地步。
屋頂的電燈明晃晃的,照著正在假寐的高桂林。
突然,一陣淒厲的警笛聲從大街上傳來,接著是一陣爆豆似的槍聲。高桂林被從暫時的假寐中驚醒,他猛地坐起身,愣怔怔的,繼而用雙手緊捂雙耳,並開始大聲嚎叫。他的這一舉動把良子也嚇得驚慌失措,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兒。
在樓下值班的劉山和兩個便衣警察推門進了屋。
劉山問道:“你叫喚啥,咋的了?”
“滾,滾,都給我滾——”
高桂林瞪著通紅的雙眼,歇斯底裏地朝劉山狂叫著。
劉山冷冷地看了一眼高桂林,不屑地說了一句:“我看你這個×還能裝幾天。別他媽以為老子願意伺候你。要按照老子的脾氣,我他媽早就一槍崩了你。”
“你崩,你崩啊——”高桂林順手將身旁茶幾上的酒杯朝劉山砸去。
“我操!”劉山伸手就要掏槍,被兩個便衣給拽住了。
“算了算了,別跟那傻×一般見識。”
兩個便衣邊說邊把劉山拉出了門。
“我操你們祖宗,我殺了你——”
“高先生——”
良子想勸慰一下高桂林,不料高桂林大罵一聲“滾開,你這個臭婊子”,然後一腳把良子踹到了地上。
高桂林看似在發瘋,其實心裏明白得很。日本人已經動手了,不知道會有多少共產黨人要倒在鬼子的屠刀之下。日本人的殘暴必將激起共產黨人的激烈反抗,他們會不顧一切地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果真如此的話,那麼他的死期就不遠了。
高桂林越想越怕,好像共產黨就在門口、窗外,甚至床旁,正拿著槍對準了他。高桂林劇烈地喘息著,心髒怦怦亂跳,渾身冒出一層層的冷汗。
“不,不能再呆下去了,必須馬上換地方。共產黨無孔不入,說不定門口那兩個便衣、甚至劉山可能就是共產黨——”
高桂林想到這兒,急急忙忙地操起電話。
高桂林自己想到的事兒,島村也想到了。高桂林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島村正在思考著這個問題。
作為省委的特派員,高桂林在佳木斯一露麵就失蹤了,共產黨對此應該了如指掌。另外李進山和沈思明被捕,電台被破獲,切斷了佳木斯地下黨與省委的聯係,佳木斯的共產黨要想保證馮仲雲的安全,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除掉高桂林。而高桂林現在住在協和旅館裏,難免不暴露。在沒有抓到馮仲雲之前,這個高桂林是絕對不能出現任何閃失的。這是兒島下的死命令。想到這兒,島村便給林壽堂打了電話,要他安排地點給高桂林換一個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