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奎
宮·庭院深深
作者:子夜初
天奎八年的冬。
新帝登上九重塔祭天。
玲瓏殿裏侍女奔忙著,將案台上的青燈燭火換做金盞銀燭,案台上鋪了繁花似錦的桌布,翠兒忙碌著不經意地一扭頭,就看到對麵九重塔上一道雪白的娉婷身影,一晃神又不見了。
“那是誰啊?”
“雪女啊!”
“雪女是什麼人?”
“雪女就是雪女啊!”一旁燕兒看著翠兒一臉茫然,便解釋道,“你剛來不知道,雪女住在九重塔上已經八年了,每逢冬日幹燥無雪的時候,皇上來祭天,都會由雪女侍奉著。雪女是神女,是司命欽點鎮守玲瓏殿的神女。”
翠兒微微張大了嘴,恍然地點了點頭。
原來是神女嘛?
隔得這樣遠,都能感覺到是個曠世的美人。好似已經久久與世隔絕,但那美卻仍然能驚天地泣鬼神。
想起來再回頭的時候,那九重塔上已經是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了。
十二月十二。
新帝登九重塔。
高高的九重塔上,層層枷鎖。
他緩緩推開雕花鏤金的核桃木門,隻見狹長的花梨案前坐著一身雪白的她。見有人進來,她放下斟酒的琉璃壺,抬眼看向門前的人道:“你來了。”
他那緊鎖的眉宇間忽然散開,嘴角緩緩揚起。
他說:“是,雲裳,我來了。”
****
天魁二十八年的冬,南國大軍終於掃平了周遭十五個小國,十數個異族。所有的國民族民均歸入南國,又或是淪為屬國,或是淪為臣民。
雲裳就是那時候進的宮。
元慎第一次見到雲裳是在皇後的寢殿裏,那時候的雲裳隻有八歲,穿著做工精致的宮女服製,發髻上係著紅色緞帶,低垂著目光無比恭敬的樣子。
他一直站在那裏看著她。
那年十三歲的元慎已經不算是個孩子,在弟弟元啟的麵前,他從不能撒嬌、任性,抑或是發脾氣。小小年紀已經長了一張鐵板似的麵孔,宮女都有些怕他。
但那時候的雲裳抬起眼睫來望他的時候,眼睛裏卻沒有絲毫的懼意。圓圓的小臉上一雙琉璃般靈動的眼,好似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卻又無法訴說。
目光流轉在他身上的時候,是暖而柔的光。
“母後,孩兒要她做孩兒的侍女。”不等元慎開口,元啟已經在皇後懷裏撒起了嬌。元慎垂下眼睫,抬手接過她遞來的那杯茶,看她躬身退後,一副乖巧恭順的樣子。
是啊,這樣的侍女是誰不喜歡呢。
皇後向來是寵溺元啟的,元啟開口的事,沒有一件是不能辦到的。
三日後,雲裳就去了元啟身邊。
元啟總是說:“三哥,你可覺得雲裳同其他宮女有些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
元慎反問道:“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元啟托著下巴,咬著一根狗尾巴草道:“我覺得她長得特別好看。”
元慎不禁低笑,抽走他口中的狗尾巴草道:“上書房的時候要專心些,夫子瞧見了又要責罰你了。你如今也是六皇子了,好歹要有個皇子的樣子。”
元啟皺了皺鼻子,不太情願地翻開了書。
***
那年春分時節,院子裏開滿了桃花。
雲裳穿著一身桃粉色的衣裳,低頭在院子裏掃落花。
元啟一時走神打碎了夫子最愛的花瓶,夫子看著滿地的碎屑氣得胡子都綠了。瞪著眼前的元啟半晌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其他皇子們也都縮著脖子不敢應聲。
夫子若是責罰他們,父皇也未不能偏幫著他們。
元啟想著,左右不多是一頓打,他堂堂六皇子也不是受不起。隻不過一會兒要是雲裳進來收拾碎了的瓷片,給她瞅見自己挨打,著實有些丟人。
正想著,雲裳已經拿了掃帚簸箕進來。
夫子在想,若是別的皇子打了也就打了,這位可是皇上最疼的六皇子,若是打了搞不好要落了腦袋,若是不打,又在其他皇子麵前失了威信。
正左右為難的時候,忽然靈光一閃,清了清嗓子道:“素來聽聞六皇子聰明過人,若是六皇子能讓這花瓶死而複生,那這一頓打便可以饒了。”
元啟眨巴著眼,元慎哈哈大笑道:“不如讓司命給那花瓶做個回魂法事怎樣?”
元啟說:“夫子這是故意要為難我,破了的瓷器怎麼死而複生。”
元慎認真想了一想說:“我聽聞北國倒是有技師是能將碎了的瓷器修複如新,隻不過這時候要去北國找人也來不及,夫子可是隻給了你一天的時間。”
這時候雲裳端茶過來,元啟忽然說:“雲裳,那些瓷片你丟了沒?若是沒丟,你拿來咱們黏一黏,看能不能黏得跟原來一樣。”
雲裳用茶盤遮住臉孔,低聲笑了起來。
元啟有些惱了說:“你笑什麼,瞧不起本王嗎?”
雲裳忙跪下道:“雲裳不敢呢,可是三皇子說得對,修瓷是技師才能做的事,若是人人隨便拿糨糊黏就能黏得好的,那要技師做什麼呢?”
元啟想了想,說你說的也是。
元慎已經抬手扶起了雲裳,低聲道:“你可是有主意嗎?”
雲裳垂首不語,靈動的眼裏流轉著盈盈的光,正如他第一次見她時那樣,讓人心神不寧。
第二日夫子一到書房,就見桌上擺個卷軸。
夫子不禁瞥了一眼元啟,元啟起身作揖道:“夫子吩咐的事,元啟不敢怠慢。那死了的瓷瓶,已經被本王救活了。請夫子查驗。”他略一抬手。
卷軸上細細描繪著一幅瓷瓶圖。
光影流轉間,瓷器如琉璃般通透,看得夫子吸了一口涼氣。
半晌夫子才回過神道:“這畫……”
“夫子隻是說要讓瓷瓶死而複生,至於是以瓷器之身複生,還是以卷軸之身複生可沒有說呢。”夫子剛要開口,元啟又道,“人畜尚且有轉世輪回,瓷瓶自然也有它的輪回。這個瓷瓶雖然通透玲瓏,但輕輕一碰便碎了,它若是能投胎,說不定也不想做個瓷瓶了,做卷軸一樣玲瓏剔透,供人觀賞,又不易碎。夫子覺得呢?”
夫子那臉上一陣青了一陣白,忽然哈哈笑道:“好,甚好。”
那之後六皇子的聰明才智一路傳進了皇上的耳朵裏,不但夫子對六皇子倍加讚賞,連皇上都對元啟越發另眼相看了。
元啟說:“雲裳,我去跟父皇說這是你的主意,父王一定重賞你。你要什麼賞賜,我去跟父王討。”
雲裳說:“六皇子什麼都不要說,就是對雲裳最好的賞賜了。”
沒有人知道這瓷瓶卷軸的事是一個宮女的主意。
除了元慎。
那一晚雲裳頂著燭光趴在案上不眠不休地畫了整整一晚,元慎就一直坐在桌旁看著,元慎問她說,你怎麼會畫畫?
雲裳說,我爹爹原本給我請了極好的畫師,隻可惜……
她抬眼看他,突然又不說下去。
元慎知道,每個迫不得已入宮的宮女或許都有一段不願回首的過往,他不追問,也不等待,隻是問她說:那你怎麼記得那瓷瓶是什麼模樣?
雲裳說,我每日都在書房裏打掃擦拭,怎麼會不記得那個花瓶是什麼模樣?莫說那個花瓶,這宮裏有多少磚多少廊柱多少扇門,我都清清楚楚呢。
她迎著燭光抬起眼睫,暗色的眼瞳裏映出燭光,像是明珠般在夜色中熠熠生輝。元慎有些恍惚,雲裳忽然就垂下目光道:“三皇子快回宮吧,時候也不早了,夜裏冷。”
元慎挑了挑燈芯說:“我留下來陪你。”
雲裳握著描筆的手頓了頓,那溫暖的手已經覆在她的手上,他的掌心布滿了握刀握劍留下的厚繭,但握著的時候是那樣溫柔小心,好似手裏握著的是一捧花絮。
****
雲裳及笄那一年,十四歲的元啟依然像個嬌慣的孩子。
宮裏的女子及笄都要換服製,雲裳也不例外。
那日雲裳正在針工局量裁衣裳,隻見元啟忽然氣喘籲籲地跑進來,見了她不由分說地一把拉著她就往花院子裏跑。
雲裳又驚又慌,卻又甩不開元啟的手,疊聲道:“六皇子,這使不得……”然而元啟像是沒聽到,一路拉著她一口氣跑回到宮殿裏,推開門的刹那,滿殿珠光寶氣簡直要閃瞎人的眼。
雲裳抬手遮住眼睛,許久才看清那是一件用金絲銀線明珠鑲嵌的衣裙。
元啟一臉燦笑道:“本王送你的。”
雲裳險些就軟在地上,卻被身後趕來的人抬手扶住。元慎鎧甲都未曾來得及脫去,臉上又驚又怒,一臉正色望著元啟道:“胡鬧。”又轉身向雲裳道,“你去針工局量衣裳吧,都等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