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建德朝著住過十多年的老地方走去。不一刻就出了村子,琳琅滿目的火柴盒土地廟出現在眼前,三四位老人的咳嗽聲一齊送進耳朵。竇建德的臉辣辣地發起燒,不由自主地住了腳。自己算個什麼幹部呢?老人屋這點兒困難都解決不了,反倒要站到土財主一邊去!竇建德喘一口氣,樹林子不能送給丁新樂!唐書記和丁新樂得罪就得罪了吧,丁新樂不能撤他竇建德的職,唐書記想撤也得掂量掂量,竇建德是犯了紀律還是違了王法?

竇建德的胸膛鬆快了些,掏出煙袋。煙霧繚繞中,唐書記和丁新樂的臉交替出現在眼前,兩張臉慢慢膨脹,膨脹成了高樓,膨脹成了大山,黑壓壓沉甸甸地向竇建德壓來。竇建德的胸口又堵上了,心也隨著亂起來。樹林子不給丁新樂,村長難幹不說,普通日子怕也不好過了。

不知過了多久,劉美芳站到了竇建德臉前,似笑非笑:“竇村長,俺家丁經理讓俺問一問,那事你想好了沒有。”

竇建德緩緩抬起頭,看著劉美芳,一時不知做何回答。劉美芳哼了一聲,就像撇開一隻臭蟲,轉身哢噔哢噔地去了。竇建德的身子重重地抖動了一下,他站起來,煙袋一揣,大步往村裏走去。

進了村部,問了下報名情況,竇建德坐在了村長座位上。他哪兒也不去了,也不怎麼說話,從上午坐到下午,一直坐到夜裏九點鍾。劉美芳隔一兩個小時過來一趟,問的話一字不差:“竇村長,俺家丁經理讓俺問一問,那事你想好了沒有。”

竇建德仿佛沒聽見,冷冷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九點鍾過去,竇建德招呼村幹部解散,自己回老石坑老房子裏睡覺了。

這晚沒有任何騷擾,竇建德睡了個好覺。第二天吃罷早飯,直接去村部。離著大老遠,就看到村部門口聚了不少人,交頭接耳地在議論著什麼。到了近前才看清楚,大院鐵門讓人給鎖上了,方形大鐵鎖外又加了一把大號掛鎖。獨耳朵徐太喜和前任村長胡文東站在門跟前,竇建德過來他們就像沒看到。徐太喜說:“姥姥的,花錢買上了官,又想麻溜兒撈回去,這遭看他怎麼撈!”

竇建德問他們兩人:“這把鎖是誰掛上去的?”

胡文東說:“人家明人不做暗事,是丁經理,人家泡好茶水等著你呢!”

竇建德沒去丁家大院,而是沿著大街往南走,往十幾裏外的鎮政府走去。竇建德豁出去了,他要告丁新樂的狀。告他光顧自己不顧大家,試圖背地裏買下樹林子!告他壓製村幹部威脅村幹部,今兒竟把村部封了!告他離掉的老婆還放在家裏,而且整整七個,還吃著鍋裏看著鍋外,遇見俊女人就想霸占!唐書記要不聽,竇建德就去找馬書記告!

竇建德走得急,幾乎是小跑著,翻過山就氣喘籲籲了。走進老廟村時,一輛小轎車迎麵跑過來,竟在他身邊哧一聲停住了。車門推開,唐副書記伸出頭招呼:“竇村長,你是去找我的吧?上來吧。”

竇建德心裏咯噔一下,弄不好是丁新樂惡人先告狀了,封村部的事是跟唐書記串通好的!竇建德硬著頭皮上了車,唐明亮對司機說:“找個寬敞的地方停一會兒。”然後把身子轉向竇建德,“找我什麼事,說吧!”

竇建德果真不管不顧了,就把丁新樂的事兒細細說了。唐明亮聽完後半晌無言。他摸出煙來,點上一口一口地吸,煙卷吸掉多半,他對司機說:“開車。”

車子在村部門口停下,唐明亮對竇建德說:“我去丁新樂那裏討鑰匙,順便跟他談談。你也好好想一想,不要把關係搞得太僵,穩定壓倒一切,村子亂了什麼也談不上了!”

十二

擔心家裏人發覺,這天夜裏竇建德又睡在了老石坑老房子裏,這一夜竇建德又睡了個好覺。昨天上午,劉美芳把村部大門上的鐵鎖取下,竇建德的心情就開朗起來,認為唐書記應該算個好幹部,這個好幹部把丁新樂治趴架了,丁新樂就這麼點兒本領了,再不會掀起什麼風浪。竇建德就一心一意地料理賣林子的事。報名買樹的還是那麼幾個人,竇建德就給兩委成員們派了任務,有親的托親有友的拜友,把公開出賣樹林子的事宣傳出去,截至夜裏十點,竟有二十多個外鄉人報了名。竇建德來到老房子的家就躺下了,準備養足了精神明兒開叫賣會。

竇建德是被驚天動地的口號聲吵醒的。睜開眼睛,天已發亮,村子裏的喊叫聲此起彼伏。他們喊的是“打倒竇建德”。不是一幫人在喊,至少三四幫,一幫幾十號人,喊叫聲一浪高過一浪,村子眼看要被掀翻了。竇建德忙穿衣下炕,恍惚回到了大隊長時代。竇建德的大隊長時代,人心好,幹部作風好,就一點不好,群眾動不動就造反,一句話就把幹部滅掉了。

大街上已是人山人海,沸反盈天。胡文東舉一塊木牌子,牌子上的黑字是:“打倒竇建德”。後邊跟著一大幫人,胡文東走幾步就領頭高呼:“打倒竇建德!”後邊的人便山呼海嘯地跟上:“打倒竇建德!”第二幫人由徐太喜率領,第三幫由光棍漢趙旗幟率領,口號聲如出一轍。

竇建德擔心被他們盯上,瞅了幾眼趕緊縮回家,坐在炕沿上發抖。他曉得,造反派的後台老板是丁新樂,但丁新樂發動起了群眾,理兒就被他搶去了。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群眾是真正的英雄。

千錯萬錯,廣大人民群眾沒有錯。

“這咋辦呢?”竇建德自言自語。

這時院門響起來,門簾一挑,劉美芳出現在眼前,對竇建德道:“竇村長,唐書記讓你馬上去鎮裏,俺家丁經理親自送你去!”

竇建德不想去。他明白,這一去凶多吉少,說不定村長的帽子就被一把掀掉了。但是,他知道不去是不行的,早見早利落。

丁新樂是專程從鎮裏回來接竇建德的。

今兒早上日頭沒出山,丁新樂就驅車進了鎮子。這次他多個心眼,先去找了一把手馬書記,把昨晚趕製的文字材料遞上去。馬書記說:“半道插手不好,還是先找唐書記處理吧。”丁新樂也沒指望馬書記處理,他過來隻是做個鋪墊,唐明亮那裏不行時還有這裏接著。

丁新樂找到唐明亮,掏出打印材料,一份份擺在桌麵上,說:“這是竇建德購買選票的證明材料,大草甸子八十三個黨員,六十二個簽了字,摁了指印!這是要求丁新樂——就是我——出任村長的請求材料,四百四十一個戶主、六十二個黨員簽了字,摁了指印!”

唐明亮掃了幾眼材料標題,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紅汪汪的指印,說:“丁新樂,這回你可出了大血了!一共花了多少錢?”

“實不相瞞,就召集起來喝了幾杯酒,應該說是沒花錢。唐書記,我算是被推進殺場了,這個村長橫豎得幹了!”

丁新樂沒給唐明亮說實話。請人喝了酒不假,可他也分了錢,黨員每人五十,特殊人物,像胡文東徐太喜他們,一人八十,村民每戶十元。他還贈送出去不少官職,村委員小組長什麼的,都一一安排了。

唐明亮不語。依照大草甸子村的現狀,說到天邊去,竇建德也得立即下台,丁新樂馬上接任。這樣做的結果意味著村民的利益集體的利益風卷殘雲般往某些人家裏飛。沉吟良久,唐明亮開口了:“新樂,大哥今天想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丁新樂說:“隻要不是讓俺繳槍,割頭剜肉也行!”

“你這邊把材料收回去,老竇那邊,把樹林子做給你。行吧?”

“不行!這事要擱昨天,我沒二話,現在說啥也不行了!”

“丁新樂,我在求你,你懂不懂?你封村部,鼓動群眾造假鬧事,是不是違法?我要派公安下去查處,你願不願意?”

“唐書記,我可是花了大錢……”

唐明亮心裏說你剛才不是說沒花錢嗎?他懶得揭他,讓他立馬回村去接竇建德,回來後直接去懶漢大酒店,今天由他唐明亮做東。

不到十點,還不是吃飯的時候,懶漢大酒店門前已泊滿了小車。唐明亮皺了皺眉頭。

竇建德和丁新樂在一樓大廳等候。唐明亮朝他們點點頭:“老竇,新樂,這頓飯是我的,山珍海味隨便點,可不要替政府省錢啊!”

丁新樂對竇建德說:“竇村長,唐書記要請咱們,你倒是說話呀!”

竇建德說:“俺不會點,俺吃啥都中,哪一樣都挺好。”

丁新樂哼了一聲,轉向唐明亮:“唐書記,你剛才那話,等於扇俺耳光了!你點吧,領導的嘴,群眾的胃,你點什麼都是香的!”

唐明亮感覺有些刺耳,顧慮到自己今天的角色才沒有發作。他捺了捺情緒道:“那就這樣,一個大套餐,外加一隻燒野兔,怎麼樣?”

丁新樂說:“我聽書記的!不過您請客的話我可不敢執行,打死也不敢那樣幹!”說完又自作主張要了幾個貴菜、兩包中華煙,這才吩咐服務員引領他們上樓進包間。

服務員領他們進了逍遙廳。丁新樂指著酒桌問竇建德:“竇村長,知道你該坐哪兒嗎?”

竇建德知道丁新樂想出他洋相,又羞又氣,不知如何是好。唐明亮接話說:“丁新樂,天安門有多高,你知不知曉?”說著去主位上坐下,拍拍右手的椅背說,“竇村長,來,這裏坐!”

三個人坐好,服務員斟上茶水。丁新樂把煙擱唐明亮臉前,另一包自己拆開,抽一支遞給唐明亮,又抽出一支,對竇建德道:“老竇頭兒,這一支煙四五塊錢,你是個過日子的人,就免了吧!”說完把煙塞進自己嘴裏。

竇建德摸出了旱煙袋,一捅一揉地裝煙,嘴唇簌簌地抖。

唐明亮把手裏的煙放桌上,說道:“老竇,新樂,喝酒前我想先把話說透,酒才能喝出味道。老竇,我想先問你,現在,大草甸子村的選舉推翻重來,你會不會被選上?”

竇建德說:“不會。”

唐明亮歎口氣:“看來你是個明白人,那我就不多說了。我現在想說的是,為了顧全大局,當然重點是為你著想,你能不能把樹林子做給新樂?”

“唐書記,這個事,俺想,不是說給就……”

丁新樂罵了起來:“竇建德,你他媽的識數不識數!唐書記是替你著想,不然的話早把你老雜碎撤了!”

“丁新樂!”唐明亮拍案而起,“你唐書記長唐書記短,心裏到底有沒有這個唐書記?”說到這裏,唐明亮愣怔一下,不說了。他真不想說話了,麵對這個丁新樂,他永遠也不想說話了。

十三

竇建德喝醉了。

唐書記擺在竇建德麵前兩條路,一條是下台,一條是把樹林子拍給丁新樂。竇建德真想把腰杆一挺,甩給他們幾句痛快話,然後把腳一跺走人。這個村長他壓根兒沒想幹,現在既然幹不下去了,那不幹就是了。可他的腰杆挺不起來,這個村長他剛剛幹上,還一點兒事情也沒做,他還想繼續幹下去,把自己的能耐都使出來。既然這樣,他就得答應把樹林子送給丁新樂。可是,把樹林子送給丁新樂,竇建德覺得,那還不如辭掉村長合心意,事情就又轉回到下台那裏去了。竇建德的心裏就推開了磨,說啥也轉不出去了。竇建德就把勁兒使到酒上,一杯一杯地喝,直喝到不省人事,頹然趴在桌子上。

丁新樂把竇建德送到家門口,喊竇金福出來領人。竇金福兩口子跑出院門,對丁新樂說過感謝話,然後一人一條胳膊,把竇建德拖進院子。

丁新樂的心思還在酒桌上。今兒的這一場事,幾十頁紙的簽名和指頭印,唐明亮完全可以二話不說,把竇建德拉下馬,讓丁新樂接任。可唐明亮不但不順水推舟,反而倒過頭去幫助竇建德,拿村裏的樹林子跟他做交換。竇建德支支吾吾不想交換,唐明亮又寬限他三天時間,讓他回家去細細考慮。唐明亮明明是站到竇建德那邊去了!丁新樂做下的事經不住查,但他有一樣不明白,唐明亮偏向竇建德到底為哪般呢?

丁新樂開車到了大街上,忽然停住了,眨巴了幾下眼睛,轉了幾把方向盤,小車又回到了竇金福的院門前。他把竇金福喊出來:“金福,現在沒事吧?我想請你去家裏說說話。”

竇金福猶豫了一下,坐進車裏。丁新樂發動汽車,不一會兒進了自家大院,客氣地引著竇金福進了他的經理辦公室。丁新樂吩咐劉美芳趕緊泡茶,然後抓起一條煙撂給竇金福。“拿去抽吧,我這裏的煙都長毛了!怪你不常過來坐,我也沒空給你送過去。”

竇金福受寵若驚,趕緊抓起來揣在懷裏。丁新樂正在發動村民造老爹的反,竇金福是知道的。他生丁新樂的氣,怪他為富不仁欺負老實人;也生老爹的氣,老爹當上一把手,家裏丁點兒光也沒沾上,做兒子的還沒說話呢,外人倒跟他幹起來了,真是活該倒黴啊!竇金福自然明白,丁新樂不會平白送他煙,八成想讓他幫著使勁,買下那片樹林子。這樣的話,一條煙就輕了,一百條煙怕也輕了。

丁新樂吸了幾口煙,“金福你說,你爹的村長這遭還幹成幹不成?”

竇金福說:“丁經理要跟他幹到底,那就夠戧了!”

丁新樂笑了:“不是夠戧,是定準幹不成!金福,我也不廢話了,把老家夥們推下台去後,我打算讓你幹村主任,村政府的一把手!”

竇金福的嘴巴張大了:“你不哄俺?”

“我哄你幹什麼!”丁新樂就把這些天跟竇建德的過節兒說了,“你聽明白了吧,這次我是為口氣,幹上村長,我也沒工夫操閑心,所以啊,大草甸子村都攥你竇金福手裏了!”

竇金福喘不動氣了。“丁經理,俺聽你的,你說什麼俺幹什麼!”

丁新樂說:“你爹呢,我本想給他點兒顏色瞧瞧,現在看你的麵子就免了。不過得讓他長點兒記性,這麼辦吧,讓他再回老石坑去住,小屋再小一號!”

“這個好辦,屋是俺的,俺讓他早上搬他不敢拖到晌午頭!”竇金福站起來,由於過分激動,把茶碗帶翻了,扶起茶碗時他想起了竇銀福,“不中啊丁經理,竇銀福不點頭,老石坑還是住不成哩!他聽說俺幹上了村主任,一準兒會爭哩,爭不過就會對著幹哩!”

丁新樂說:“你回去吧,銀福會跟咱一條心的。”

半下午時竇建德才醒過來,病懨懨地躺在炕上。老婆子對他說:“不聽老婆話,吃虧在眼下。你看看,兒子兒媳婦顯見有了涼意了!”

竇建德沒好氣:“你還提這些!丁新樂的事你不知曉,大街上的口號聲你該聽到了吧,俺就是不給小雜種們開後門,這村長也幹不幾天了!”

“不是鬧不多會兒就收場了嘛!俺聽說上級把丁新樂批了,不準鬧事也是上級的命令。隻要上級給咱撐腰,你怕丁新樂鬧破天?”

老伴的話點到竇建德的痛處。是哩是哩,隻要上級給撐腰,丁新樂他們鬧上天去也不怕。問題是唐書記這個上級不給他撐腰,倒替丁新樂說話。竇建德早就尋思清楚了,唐書記接二連三地替胡攪蠻纏的人說話,原因隻有一個,胡攪蠻纏的人送了禮。

送禮這事竇建德想過幾回,想一想就放下了。竇建德覺得送禮是下作的,是下三爛人幹的事,靠送禮送出的事兒,漂亮上天去也不光榮。竇建德就一次次打消了那念頭。現在,竇建德又一次想到了送禮,而且一下子就想進去了,釘子樣深深地楔進了腦髓深處。世道就是這麼個世道,不管紅事白事、公事私事,不吃上點兒啥就不給你辦事。竇建德想幹點兒正事呢,老人屋急等搬遷,幹部隊伍急等整頓,村風村貌急等改變,下了台什麼也幹不成了。竇建德決定送禮了。

有了方向,竇建德再也躺不住了,起身出屋往村部走去。拿集體的錢送禮,一分錢也是大事情,他得跟村委成員們通通氣,征得他們的同意。還沒走出胡同,竇建德又猶豫起來,他這樣做,不說對不起黨,連個正經人也不是了,是個下三爛貨了!竇建德的身子像灌了鉛,腿腳也踉蹌起來。他腳高步低地走到大街上,一眼就看到了丁新樂的五層樓,心火呼地躥上來。丁新樂幹上村長,大草甸子就成他的了,莊風莊氣就沒個幹淨時候了,送,把丁新樂的路子堵死!

村委成員們一致擁護竇建德的決定。接著就研究禮品的輕重,以為八九百塊重了,二三百有點兒輕了,最後決定了個六百元,六六大順,又取了吉利。文書趙太吉便去鋪子裏買東西,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兩條煙,兩瓶酒,兩盒茶葉,也是個六六大順。村委成員們的情緒高漲起來,說竇村長此去馬到成功,往後的工作就順順溜溜了。

竇建德推說走親戚,請人用摩托車把他馱進了鎮裏。打發走騎車人,竇建德拎著鼓鼓囊囊的塑料方便兜,徑直走進鎮政府,上三樓,敲唐書記的門。唐書記拉開門一看是他,高興地說:“老竇你來得正好,快進來,我有話跟你說!”

竇建德心裏說,怪不得都說有錢買得鬼推磨,一點兒不假,他的禮品還沒有放下呢,唐書記就熱情地招呼上了!

唐書記請竇建德坐,倒上水,敬上煙,開口說道:“是這麼回事,中午你醉酒離開後,我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從眼下開始,你盡管放手幹你的,丁新樂的事我負責處理!”

竇建德的麵皮發起了燒,是為唐明亮副書記。這個副書記的彎兒也轉得太快了吧,他的臉皮怎麼這樣厚,一點兒也不見紅呢!竇建德就更把這個人看輕了,這個人的話再也聽不到心裏去,哼哼啊啊地敷衍著。還聽個啥呢,往後隻要把禮品遞上,啥也不聽啥也不說也不怕了。

就要離開時,唐明亮做起樣子,死活不收這份禮,還說從今往後,這種事情要堅決杜絕。竇建德隻好也做做樣子,苦巴著臉說:“不是啥值錢東西,山裏人的一點兒心意,你要不收,俺竇建德就跪下了!”

姓唐的找到了台階,趕緊說:“那我就收下了,不過老竇,下次再提著東西來,我絕對不會開門的。”

十四

竇建德回到村裏,瞥一眼街那邊的五層樓,大聲咳嗽了幾聲,這才挺著腰杆走進村部辦公室。村幹部們告訴竇建德,金福銀福來找過他七八趟,說有要緊事。竇建德心想,他們有什麼要緊事,無非是樹林子的買賣就在眼前,又要給老子上緊箍咒了。竇建德坐下來,底氣足足地宣布明天不管下石頭下刀子,也要把樹林子賣出去,然後好開展下步工作。竇建德發現幹部們的情緒不高,就把去見唐副書記的過程細細說了,幹部們的腰杆果然挺直了,咳嗽聲也響亮起來。

竇建德把兒子們找他的事丟腦後了,推開院門才記起來。院子裏冷冷清清,屋子裏黑燈瞎火。竇建德感覺有點兒奇怪,推開睡屋門,發現老婆子孤零零躺鋪蓋卷上,好像在哭。莫非兒子兒媳婦們犯了性子,難為做娘的了?竇建德拉亮電燈,老婆子果然在哭,嘴咬在鋪蓋上,淚水嘩嘩地往外流。竇建德又疼又氣,哆嗦著嘴唇道:“他們罵你啦?”

老婆子翻身坐起來,哭嚷道:“攤上你這號的強種,俺倒八輩子血黴了!”說著就向竇建德撲來。

竇建德忙退後幾步躲開,“到底出了啥事兒?”

“幾個小鱉種去老石坑蓋小屋去了,咱倆又得去那裏住了!”

“幾個樹林子錢,就把他們惹紅眼啦?”

“樹林子人家不稀罕啦!幾個小鱉種說,‘樹林子就是白給白送,俺們也不要了,留給爹喝酒吃肉吧!’說一千道一萬,咱們也得去住那土地廟了!”

竇建德忽然明白了,這幾個狗雜種,是以為做爹的幹不成村長了!他們以為丁新樂財大氣粗,說什麼就是什麼,現在,一把鈔票散出去,上上下下都被買通了,爹的權柄說沒就沒了!狗雜種們還不曉得,做爹的也花出去了大錢,大粗腿已經抱住了,村長位子誰也搖晃不動了!

竇建德的心靜下來,抽了一袋煙,對老婆子道:“他娘,不哭吧,小雜種們把咱攆出去,立馬還得把咱們請回來!”

過不多會兒,竇金福竇銀福和兩個媳婦回來了。他們顧不得清洗泥手就走進爹娘的屋子。竇建德一看就是來說服他的,笑笑說:“土地廟培好啦?啥時辰往那裏搬呀?俺可是等不及了呢!”

兒子兒媳婦們感到有些意外,一時不能接腔。竇金福吭吭哧哧地說:“爹,你可不要怪俺們無情無義,俺們是實在受不了村人們的閑話,才讓你們搬回去的……”

竇銀福擔心竇金福不會說話,讓爹摳了字眼去,寧死不搬家,急忙插話:“爹,事情到了這一步,說啥也是廢話了!搬回去住吧,那裏清淨,有個機密話兒,別人想聽也聽不到,有了外快俺們想沾光也沾不上了!”

竇銀福是豁出去了,也是急不可耐了。丁新樂許給竇銀福足夠的甜食兒,讓他做編外村幹部,看個坡護個院的,溜溜達達的營生,但工錢跟村委幹部一樣,一年八千!

竇建德聽小兒子的話實在太難聽,再也按捺不住了,大吼一聲:“搬,老子這就往那裏搬!”

老兩口走進重新起的土坯屋,串門的人就跟進來了,是聽到動靜的老漢老婆子們。一位老漢摸出半截蠟燭點上,屋子裏的情況漸漸清楚了,炕是燒幹了,但沒鋪席子,牆皮濕乎乎地掛著水珠,氣息冰涼。老人們便感歎起來:“你這村長還沒下利索呢,就把你們攆出來了,這兩個兒子也太不著調了!”“你也是沾了咱們這些老家夥的光了,要不是清理老人屋,急著賣樹林子,你這村長怕還幹得好好的呢!”“建德,下就下了吧,別太往心裏去了,你這村長,雖說就幾天,可俺服,俺會敬你一輩子!”

老人們請建德兩口子去他們那裏睡,等這屋幹爽了再住,竇建德執意不肯,老人們陪他們到下半夜,默默地離去了。竇建德和老伴躺進被窩,怎麼也睡不著,一是涼氣太重,再是太過傷心。雞叫三遍時,被窩被身子暖熱了,老兩口也困倦了,這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們是讓大喇叭的喊話聲吵醒的。竇建德先醒過來,一看天已大亮,早飯時候過了。是丁新樂在喊。竇建德打個愣怔,欠起身子,隻聽大喇叭裏的丁新樂喊道:“大家聽清楚了沒有?我再說一遍,從今天開始,大草甸子村現任村班子全部撤職,村長由丁新樂代理,聽清楚了沒有?”

竇建德氣衝牛鬥。他想這一定是丁新樂以為把竇建德打敗了,急不可耐,就自作主張把自己給任命了!竇建德三把兩把穿好衣服,大步往村部跑去。他要在大喇叭裏把事兒糾正過來,順便把唐書記的指示公開出去,讓丁新樂出出醜!

村部大門被十幾個村民把守起來了,其中有前任村書記胡文東、獨耳朵徐太喜,還有竇金福竇銀福兄弟倆。徐太喜攥拳擼袖子地說:“丁村長正在辦公,任何人不準進去!”村裏的老幹部們被擋在外圍,不知如何是好。

竇建德走近前去,氣哼哼道:“你們想幹什麼,怎麼一點兒王法也沒有了,都給我閃開!”

胡文東冷笑道:“你進進試試,你進一步我就敢踢你三腳!”

竇建德大步走去,兩個兒子顯見是怕老爹挨揍,丟人現眼,急忙把竇建德擋住,恨聲道:“爹,你就別在這裏出醜了,鎮黨委的紅頭文件下來了,你被就地免職了,快回家去吧!”

竇建德怔怔地望著兒子,懵了。

十五

竇建德灰頭土臉地走進鎮政府。竇建德要問一問唐書記,禮品你也收下了,也答應給俺撐腰了,怎麼說出的話不算話呢!他還要問一問唐書記,撤掉他竇建德不要緊,他竇建德不稱職哩,可村長權柄送給丁新樂這麼個人,大草甸子會不會被賣掉呢?你們這些上級幹部就不覺得有愧嗎!

唐明亮趴在桌子上寫字。屋子裏暖氣蒸騰的,這個官老爺就舒舒坦坦地待在裏邊,沒事人似的寫字。竇建德的氣兒又大了些,不待這個官老爺發話就質問起來:“唐書記,俺是過來討話的,昨兒你紅嘴白牙,應承得俺好好的,今兒咋就變卦了呢,讓丁新樂把俺給頂了呢?”

唐明亮歎口長氣,半晌無言。他站起來,把竇建德扶坐進沙發裏,跟他並排坐下。“老人家,我對不起你,大草甸子的事,我已無權過問了。昨天下午縣紀委來了人,宣布我停職檢查,我已經不是副書記了。”

竇建德沒轉過彎兒來,“唐書記,你犯了啥錯兒?”

唐明亮低聲吐出兩個字:“腐敗。”

竇建德肚子裏歡呼起來,這職停得好,停得對,這樣一來,竇建德就不用怵這個貪官了,丁新樂那個大財主就更不怕了。想到這裏竇建德打個磕頓,不對呀,唐明亮犯了事,一條線上的丁新樂也逃不脫呀,怎麼反倒提拔上去了呢?

唐明亮握住竇建德的手,像找到多年不遇的知音似的,把自己的事兒跟竇建德說了。多年以前,他剛剛進入機關時,性情也跟竇建德這樣,對下不欺,對上不媚,不貪不占,兩袖清風,一心隻想為民辦事。可過不多久,他發現這樣幹不行,工作處處被動。他一咬牙下了水,逢年過節,及時去有關人物家裏走動,環境果然就寬鬆起來了。是竇建德近乎天真的樸實作為,把他漸漸拉了回來,拉回到了做人的軌道上。他想回過頭去,重新來過,卻反倒被一紙命令拿下馬了。把他拿下馬的是一把手馬書記。他跟馬書記的關係一直微妙,因為他在大是大非方麵,還想堅持點兒原則,說兩句不合時宜的話,馬書記就一直遠著他。這次有人拍下了他受賄的照片,馬書記就借機把這事放大了。唐明亮沒有告訴竇建德,向馬書記提供照片的事是丁新樂雇人幹的,照片上的行賄者就是竇建德。

竇建德半信半疑。看看唐明亮的麵色,想想他說過的這些話,再想想丁新樂沒趴架反倒上了台,唐明亮說的應該不會是假話。可竇建德就是半信半疑。對唐明亮這些鎮幹部,竇建德不敢輕易相信了。

唐明亮用力握住竇建德的手,請竇建德回去,說這裏眼下不是他待的地方,回去後安心做個老百姓,村裏的事不要過問,丁新樂的事更不要過問。當然這件事遠沒有結束,唐明亮要把丁新樂的事反映上去,把村莊裏的所有問題反映上去。

竇建德回了村。走到村外頭的山頂上,他再也走不動了,坐下來,一口一口地抽煙,癡癡地望著山窩窩裏的村落,村落裏丁新樂的五層樓,以及村外頭星星點點的老人屋,再低頭瞅瞅自己幹柴樣的枯身子,老人的眼窩慢慢濕了。

責任編輯/季 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