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著又想到了率領村民致富的事兒。對竇建德來說,掙錢是個新課題。他當大隊長時,往富裕路上趕也是主要工作,但那時的號召是集體富裕,共同富裕,正大光明,公而忘私,先人後己,一齊進入共產主義。記憶裏的套路,現在一點兒也用不上了。竇建德決定先把這事放一放,但放一放不等於撒手不管,無論幹部群眾,掙錢沒錯,但必須中規中矩,不能像丁新樂那樣胡搞!
竇建德村裏村外走到半夜,回家躺進被窩就睡過去了,一覺睡到天大亮。眨巴了幾下眼睛,他記起了昨晚的事,卻是恍然若夢,鼓起的勁兒滋滋往外泄。不肖子孫們不能抓,一堆老婆的丁新樂不能抓,村幹部的治理難落實,相互幫襯著共同富裕恐怕沒人聽……
村委會連續開了三天,收獲的始終是滿耳朵的牢騷話。竇建德看看不是個事,把手一揮總結道:“事兒一樁一樁地來,先把村外頭老人們的小屋子徹底消滅掉!”竇建德以為,老人問題最紮眼,但也最好解決,起碼廣大老人支持。竇建德召集全體村民大會,拍著桌子說:“給你們三天時間,把野地裏的小屋推倒抹平,把老爹老娘請回家裏去,不然的話看我們村委會怎麼收拾你!”
村民們見竇村長動了真格的,不敢馬虎大意了。這幫老幹部盡管不起眼,上台上得莫名其妙,但總之大權在握,吐唾沫見坑,不能等閑視之。他們同意拆除小屋,但必須付足夠的建設費和拆遷費,否則堅決不拆。竇建德下令強行拆遷,老爹老娘們必須回老家去,誰要阻攔就抓起來。萬沒料到,出麵阻攔的是小屋的主人們,那些被攆出家門的老人們。這些老爹老娘們躺在小屋裏不動了,對竇建德說:“兒子們說得在理兒,小屋是花了錢的,他們掙錢不易,不能眼睜睜打了水漂。”
竇建德心裏說不清是個啥滋味。老爹老娘們怨天恨地,竇建德要伸手幫他們了,一說錢,就齊刷刷地站到兒子們那邊去了!竇建德想哭,卻哭不出來,想甩手不管了,又咽不下這口氣。這口氣他攢了幾十年了,如今天賜良機,他明白這種機會再不會有了,他不能輕易放過,再苦再難也必須幹下去。
竇建德想到了錢,就把賣樹的事提上日程了。大草甸子沒別的進錢路子,隻有賣樹。賣樹隻能賣西山上的那一片。因采伐頻繁,就是西山那一片樹也才大腿粗,但火燒眉毛,隻能忍痛開鋸了。出賣的辦法跟上幾任相同,公開拍賣,誰出價高歸誰。竇建德便擰開擴音器,把賣樹的事廣播了出去,報名時間三天,現錢交易,當場敲定。
一幹人去了西山,估算出了起拍價,回村時天已黑透了。黑影裏走出了二兒子竇銀福,竇銀福搶過來扶住竇建德:“爹,兒子今天抓了隻山雞,想請爹娘去喝幾盅。”
竇銀福家跟竇金福家差不多,也是一院的房子。大草甸子講究這個,房子是臉,有了錢就尋思著蓋房子。竇建德到那裏的時候,老婆子早已坐在炕頭上了,銀福媳婦陪著說笑。看到男人扶著公公走進門,銀福媳婦趕緊下炕,相幫著把公公攙上炕去,然後兩口子就忙著拾掇菜肴。
老婆子望著竇建德直笑,瞅個空子悄聲說道:“老頭子,俺真不敢相信,咱又過上了這種好日子!”
竇建德一聲不吭,吧嗒吧嗒抽煙。酒菜上齊、酒是琅琊台,村鋪子裏最好的牌子,主菜是山雞,油汪汪的盛在大瓦盆裏,另外還有七個大碟。
幾杯酒下肚,竇銀福說:“爹,今年的樹林子,我想把它買下來。”
竇建德說:“我在大喇叭裏說過了,不管本村外村,是幹部是群眾,都可以買。起價是十五萬,估摸能拍到二十萬,你有那個錢去報名就是了。”
“爹,家裏不說家外話,我想最多出到十萬,七萬八萬更好,掙到錢咱爺兒倆對半劈。”
竇建德張大了嘴巴:“銀福,你想幹啥?”
“掙錢唄!胡文東幹了六年,小屋翻成大房,大老婆換成小老婆,還不是靠了這樣的掙錢路!”
“胡文東千不好萬不好,樹林子人家是公開拍賣!”
竇銀福笑了:“你還蒙在鼓裏呀!賣樹,挖渠,修街,明著賣給了別人包給了別人,暗裏哪一項沒他的回扣?”
竇建德的臉陰了,甕聲道:“他是他,咱是咱,咱不想跟他學!”
竇銀福咽下口唾沫:“爹,你挖穴打洞幹上村長,就為的掙那萬把塊的工資?”
竇建德火了,煙袋指著竇銀福的鼻子說:“你給我聽好了,這村長,老子壓根兒就沒想過!既然選上了,我就得幹好,幹出個人樣來!”
七
第二天,村幹部們早早來到村部,文書趙太吉把賣樹的告示張貼出去,竇建德擰開擴音器,又仔細解說了一番,然後就扯著閑篇等報名的人。
正是農閑季節,村民大都沒事兒,溜溜達達就過來了。老漢們惦念著賣樹的事,其實是往村內搬遷的事,盼竇建德政策什麼時候落實,一處小屋能夠賠償多少錢。年輕人則純粹是過來玩耍的,他們聚在辦公室的另一頭,抽著香煙,喝著茶水,扯賣樹的事,也不避諱屋那頭的村幹部,嗓門依然粗聲大氣:“還說老家夥公而忘私,才公了幾天,就想撈外快了!”“下回選舉,選個牌位得了,省下集體的錢免了個人的氣!”
竇建德聽著刺耳,可這怪誰呢,隻能怪胡文東他們,竇建德是替前幾任村幹部背了黑鍋。
半上午過去,沒有一個報名買樹的人。竇建德覺得奇怪,他曉得,買樹的人不會沒有,而且會有好多。單是竇建德家裏就冒出三口,金福銀福外加他們的娘。今兒早上,竇建德一出門就碰上了,頭一個是下台村長胡文東。幾天沒見,胡文東瘦得怪嚇人,不光瘦,麵皮還不是顏色,蠟黃蠟黃的,跟站台上時完全換了一個人。
瞅瞅四下無人,胡文東把一條煙塞進竇建德懷裏,說是家道落了,好煙抽不起了,也沒臉抽了。竇建德摸出來塞回去:“你這是幹啥,咱有事說事,不興來這個!”
胡文東的臉就皺上了:“建德叔,不瞞你說,三年村長,俺也沒掙下幾個,這回鬧選舉,俺可拖下大饑荒了!今年的這片樹林子,俺想買下來掙幾個,不過大叔放寬心,俺隻喝湯,肉是大叔你的,俺說話算話!”
竇建德生氣了:“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黑裏來黑裏去,淨往自己兜裏劃拉?你想買樹,沒人反對,隻要價錢蓋過別人,那片樹就是你的了,別的路,你想也別想!”
胡文東的臉由黃變白,又由白轉黃:“大叔,你是不是覺著你頂了俺的官位,咱們就成對頭啦?”
竇建德跟他說不清,隻好任他愛咋想咋想去吧。
碰到的第二個人是獨耳朵徐太喜。竇建德上台以來,徐太喜找過他兩回了。頭一回是去竇金福家裏。徐太喜叼著一根煙卷,披著一件爛棉襖,大大咧咧地走進門,抓起個蘿卜啃了幾口撂掉,對竇建德說,要不是竇建德打了埋伏,他現在已經幹上村長了,但鄉裏鄉親的,竇建德又是長輩,他就不往深裏理論了,可損失得補給他。他請客送禮買選票,花了五千多塊,竇建德得把這筆錢掛到村賬上去。竇建德氣不打一處來:“你想告就告,想殺就摸刀子,別的事兒你甭尋思!”
今天早上竇建德在胡同口又遇見他,徐太喜沒說話先流淚,邊哭邊說,他想求竇村長特別照顧,買下那片樹林子,倒騰出去掙點兒錢,他得小頭,竇村長得大頭。要是能夠定下,他現在就去貸款。沒有竇村長一句話,他一家三口就得餓死窮死了。
一個早上,竇建德接觸了七撥想買樹的人,就跟打過商量似的,沒一個按照大喇叭的通知去做,都想先讓竇建德應下,然後再去報名,似乎隻要竇建德應下就大功告成了。眼看快晌午了,趙太吉翻開的大本子上沒落一字。竇建德擰開擴音器,把說過的話重複一遍,接著強調:“廣大村民聽好了,這次賣樹,你們睜大眼睛,要發現我們幹部做手腳耍花招,你們就擰下我的頭當尿罐使!”
旁邊的老幹部們聽竇村長把話說到這分兒上,不由肅然起敬。這時丁新樂的媳婦劉美芳——第八房媳婦,扭搭扭搭地進屋來了。“竇書記,俺家丁經理要報名買樹!”
竇建德對劉美芳並無好感。女人才二十歲出頭,身段細苗苗的,臉蛋花兒一樣,而丁新樂五十多歲了,離過七房老婆,都是離婚不離家,其實還是他的老婆。劉美芳和丁新樂在一起,讓人咋看咋別扭,咋想咋不對。竇建德淡淡地對女人道:“讓太吉記上就是了。”
劉美芳便扭搭到趙太吉跟前:“趙文書,要不要定金呀,俺可是帶來了。”說著把錢掏了出來,百元鈔一厚遝,估摸至少是五六萬。她拿錢拍打了幾下桌子,“不用俺可省下了。竇村長,俺家丁經理說,讓你抽空去俺家裏坐坐。”
竇建德知道丁新樂會來這一手。這一手胡文東徐太喜他們都想到了,好多場麵人物都想到了,丁新樂是掛牌專門做這路買賣的,他怎麼會省略掉呢?竇建德心裏嘀咕,但他不想明說。在大草甸子村,丁新樂是個特殊人物,得罪不得。
八
丁新樂富甲一方,幾個大草甸子村捆一堆也抵不住他。單說人氣兒,丁新樂家也比村部強許多,人來人往沒個斷線的時候。
丁新樂的大鐵院門一旁掛一塊大牌子,上書“廣發信息公司”。大草甸子人都知道,公司的所有道道兒在丁新樂的嘴上,發現掙錢的事兒了,丁新樂就摸起電話或者打開手機,哇啦哇啦說一通,說完後夾起皮夾子開上小轎車出去吃飯,這樁買賣就幹成了,看上去真是易如反掌,其實是看花容易繡花難。首先丁新樂得熟悉幹部,村裏的,鎮裏的,縣裏的,凡屬手裏掌握著“買賣”的頭頭腦腦,熟悉得越多越好。幹部是丁新樂的路子,是丁新樂的本錢,做買賣,自然是本錢越大路子越寬越好了。例如某某村要搞水利工程,某某鎮要出賣舊辦公樓,某某局要鋪設水泥路,耳目神第一時間就報過來了。丁新樂便尋找說了算的人,喜歡錢的送錢,喜歡色的送色,喜歡保健的送藥,老關係外加新的見麵禮,幾個回合就把事兒搞定了。二十幾年下來,丁新樂把關係織成了一張網,隻要魚兒一露頭,就被這張密實實的網罩住了。
這天下午,丁新樂把竇建德叫進了他的辦公室。
竇建德進過丁新樂的大樓,那是在五層樓剛剛完工的時候,幾個老人結伴進去看稀罕。經理室竇建德則是第一回進。竇建德一進去就花眼了,油光光的沙發,明晃晃的茶幾子,黑黝黝的老板桌,老板桌上蹲著六部電話機,一部一個模樣。丁新樂坐在桌那邊的皮轉椅裏,油頭粉麵,衣著光鮮。竇建德進門的時候,丁新樂正在打電話,縣長縣長地叫著,聽上去像跟他的兄弟說話。劉美芳示意竇建德別做聲,指了指沙發,然後放一個紙杯子在茶幾上,給竇建德泡茶。
丁新樂打完電話,向竇建德抱怨:“老竇你看,我都快忙死了,縣長又想請我去吃飯。要不你上任這麼多天了,早該找你坐坐了!”說著丁新樂站起來,抓起皮夾子,“走吧,咱們去懶漢大酒店。”
竇建德打了個愣兒:“吃飯時辰還早哩!再說你忙我也忙,飯就別吃了,啥事兒就在這裏說吧。”
“也行,一個村裏住著,吃飯有日子。”丁新樂重新坐下,抽出一根煙撂給竇建德,又抽出一根含在自己嘴裏,劉美芳早小跑過去,抓起火機給他點上。他吸了一口道,“老竇,報名買樹的有幾個了?”
竇建德的頭皮緊起來,“就你一個。”
丁新樂笑了笑:“沒逃出我的估計!”他彈了下煙灰,“老竇,我想給你說的也是樹林子的事。你聽仔細了,這幾天我找幾個人去報名,等到了叫賣那天,咱們想個什麼價就是個什麼價。萬一有不相幹的人報了名,我黑地裏收拾他,收拾不下就叫賣的時候擠他,一擠一個死!老竇呀,考慮到你剛剛上任,家底太薄,用錢的地方多,所以這回我想讓你賺大頭,我吃包煙就行了。說實在的,我也不缺那十萬八萬!我這個晚輩夠意思吧?”
竇建德有點兒糊塗了,大草甸子的村長,到底是丁新樂當著,還是他竇建德當著呢?聽丁新樂的意思,這村長分明是他當著,竇建德隻是他的手下,隻須聽候吩咐照他的話去做就是了!竇建德肚子裏有了氣,這個人也太自大了吧,說官職,他那個經理是自己封的,說到家還是個老百姓,竇建德可是大家推舉出來的,上級任命了的,他得歸竇建德管哩!怎麼就那麼大口氣把賣樹的事定下了!
劉美芳提醒竇建德:“村長,劉經理在等你話呢!”
竇建德吭吭哧哧:“咱們不能就這麼定了吧?”
“你說什麼?”丁新樂的眼睛突地睜大了。
竇建德心裏氣得要命,嘴裏說出的卻是軟話:“新樂,這事呢,俺在大喇叭裏吆喝幾遍了,公開叫賣,誰出錢多歸誰。俺做黨員五十多年了,日子窩囊歸窩囊,說瞎話的事從沒幹過呢!你方才也說了,你不缺那十萬八萬,你看這回是不是……”
丁新樂煙蒂一摔:“不要瞎嘮叨了!我隻要你一句話,這片樹林子,你給還是不給,痛快點兒!”
竇建德支吾道:“俺覺著,這麼樣給你不合適……”
丁新樂氣毀了,手腳亂抖,“好好好,這可是你說的,你不要後悔!”
劉美芳急忙跑過去,一手替他捶打脊梁,一手替他揉搓胸口,柔聲寬慰著:“別生氣,跟這些人生什麼氣,咱的身子值錢呢!”轉臉嗬斥竇建德,“還不快走,想等俺踢你還是怎麼著!”
竇建德想哭。他八十二歲了,劉美芳做他的孫女都嫌小,這樣指鼻戳臉地嗬斥他,他竇建德何曾吃過這樣的屈!大隊長時不提了,就是下台以後,他隻吃過兒子兒媳婦們的氣,那是家裏事,是他養兒子掙的,怨不得天怨不得地,世麵上他可是丁點兒屈也不吃呢!眼下的事,他竇建德錯了嗎?沒有,反倒是占著理兒的。他給了丁新樂足夠的麵子,要擱其他人,這麼目空一切地指手畫腳,竇建德早轉身走人了!
竇建德沒有哭,他已經感覺夠窩囊,要是哭起來就更窩囊了。他使勁兒憋住氣,僵著身子往外走。走出村子,走出火柴盒土地廟的陣營,一直走到南山坡上才住腳。他站在山坡上,喘籲籲地望著模糊的村莊,腦子裏一片空白。日頭已逼近西山,冬季的田野漸趨隱晦,村落濃白的炊煙格外晃眼。竇建德蹲下來,點上煙鍋,收攏心思去想賣樹的事。金福銀福老伴兒胡文東徐太喜丁新樂便走到臉前來了,一個個攥拳瞪眼,金剛怒目,氣勢洶洶。
別人好說,就這丁新樂不好弄,得小心應對才成哩。不行就依了姓丁的吧,但必須跟丁新樂挑明,價碼要大差不離。想到這裏,竇建德悲從中來,鼻管酸了,這不是讓丁新樂嚇住了嗎,傳揚出去老臉往哪兒擱!不行,這個步不能讓,俺竇建德是兩千多村人的父母官哩!
竇建德在山腳蹲到天黑,也沒決斷出個所以然,拖拖拉拉地往回走,去村部看報名的情況。村部隻剩下兩個幹部了,趙太吉的大本子上,除丁新樂外又出現了兩個名字。趙太吉彙報說這兩個是大樓子村人,竇金福陪著過來的。竇建德一聽就明白是咋回事兒,他抓起圓珠筆,想把這兩個外鄉人劃掉,筆在手裏抖了幾下又慢慢放下了,他轉身往外走。走到屋門口,後邊有人說:“對了竇村長,唐書記來電話,說明兒讓你去鎮裏開會。”
九
鎮政府家屬院跟辦公樓是一體的,挨著肩膀,兩個院子。唐明亮一入政府大院,就看到竇建德蹲在大樓門口東張西望,手裏端著旱煙袋。唐明亮使勁兒看了一下他的手,他明明看到竇建德的手上隻有一支旱煙袋,可眼神還是專注在他的手上。農村幹部,尤其那些乍上台的人,過來時總拎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裏麵無非是煙酒啥的。唐明亮就養成了看手的習慣,眼睛看著時,心裏卻把自己罵上了,唐明亮啊唐明亮,什麼時候你變得這樣下作了?罵歸罵,村幹部來了時他還是忍不住先去看手,怎麼也克製不住。
唐明亮把竇建德帶進自己辦公室,給自己的蓋杯泡上茶,點上根煙說道:“老竇,上台後都幹了些什麼,你給我說說吧!”
竇建德見唐明亮連坐也不讓,心裏道真是官大一級壓死人。竇建德往前走了幾步,“唐書記,不怕你批評俺,上台後這麼多天,俺是啥也沒幹成哩!”
“你的意思,是想淨掙那一份工錢了?”
竇建德忙說:“這個話唐書記可說岔了!俺是個老黨員,老幹部,如今人們又這樣信任俺,俺不好好幹對得起誰?”
唐明亮一時語塞。老黨員老幹部之類的話,這些年他隻是在材料上見過,在大會上聽過,在酒場上戲說過,一句話,這樣的話早已淡出曆史了。如今從這樣一個老年人嘴裏說出來,說得這般自然這般認真,讓人不好接受。弄不好這個竇建德還真生活在過去的年代,陰差陽錯地把他出土了。
唐明亮的語氣溫和了些:“老人家,坐下,坐下說。”
竇建德走了十幾裏山路,又渴又累,見唐書記態度好了,放鬆下來,抓起桌上的水杯擰開蓋子就往嘴裏灌。唐明亮眼看著竇建德的胡子嘴啃在自己潔淨的杯子上,打定主意這個杯子以後不用了。這樣的人怎麼能當幹部呢,選舉章程不改不行了!
竇建德把水喝光,這才抹一把嘴坐下細說。他先說莊風,說野地裏的火柴盒土地廟,火柴盒土地廟裏老人們的苦日子。接著說幹部,大草甸子村的幹部,一茬兒比一茬兒自私,一茬兒比一茬兒不務正業,村民們都把他們當成敵人了!他在辦完火柴盒土地廟這個紮眼眶的事情後,就要動手整治幹部。治理老人屋的章程出來了,待要實施時,卻發現缺了錢,沒錢啥也辦不成。他們便決定賣樹,現在最要緊的事情就是賣樹。竇建德想訴一訴苦,把丁新樂那副嘴臉端給唐書記,可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他知道丁新樂跟唐書記關係不錯,粗枝大葉地說了幾句就閉住了嘴。
頭天晚上,丁新樂找到唐明亮,要他停了竇建德的職,唐明亮正覺得棘手。現在聽了竇建德的述說,唐明亮覺得停職的話更不好說了。不管竇建德選舉花了多少錢,手腳做得多麼嚴密,出任村長多麼荒唐,但竇建德的話是中聽的。現在唐明亮要辦的,不是停他幾天的職,而是敷衍他回去,看看他能幹出些什麼名堂。“老竇,你的路子還行,回去好好幹吧,我們黨委會支持你的!但有一件事你得注意,村裏的那個丁新樂,你必須跟他搞好關係!丁新樂是縣裏掛號的先進人物,縣長也敬他三分,你要是弄得他不樂意,工作很難開展。如果跟他鬧了摩擦,回村後就去找他談談,為了大局,向他道個歉又怎麼樣呢,給他開一次綠燈又怎麼樣呢?”
竇建德的心沉進了冰水裏,毀了,唐書記跟丁新樂穿一條褲子,這下賣樹的事難弄了!回到村裏,竇建德呆呆地望著村中央的五層樓,日頭掛在東南天上,丁新樂的五層樓銀光閃閃,厚重的陰影漫過村部,籠罩了半個村莊。竇建德感覺出了自己的小,輕輕歎息一聲,拖拉著腿走進村部大院。
辦公室裏擠滿了人。丁新樂坐在竇建德的位置上,正眉飛色舞地談論女人,劉美芳趴在他跟前的桌子上聽得津津有味,聽得津津有味的還有滿屋子的小夥子。隻有村裏的老幹部們沒有聽進去,他們自成一體,坐在角落裏,淡著臉吧嗒旱煙鍋。發現竇建德走進門來,丁新樂快活的笑變成冷笑:“竇村長回來了,我得讓位了!竇村長,唐書記他不敢把你老怎麼著吧?”
竇建德的嘴唇抖了幾下,沒有說話。
丁新樂說:“喲喝,是不是讓書記訓傻了啊?用不著熊成這樣,我姓丁的大人大量,不會咬住不放的!”
竇建德喘一口氣,把丁新樂扒拉開,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抖抖索索地擰開擴音器,顫著聲兒大聲道:“老少爺們兒,我竇建德今兒實話實說,這次賣樹,有那麼幾個人,想黑裏來黑裏去,挖集體的牆角,占大夥兒的便宜。這裏邊有我的親人,有老幹部新幹部,還有手眼通天的人物。我實說給你們,不管你是誰,這個牆角你甭想挖,這個便宜你別想占,樹林子公開叫賣,到時候全村人作證,誰出價高歸誰!”
十
竇建德一出村大院腿就軟了,腦子裏像鑽進了千萬隻蒼蠅嗡嗡亂響。剛才一生氣,想都沒想就對著擴音器喊了出去,丁新樂定準被惹翻了。
竇建德腳高步低地往回走,獨耳朵徐太喜迎麵走過來,低聲下氣招呼。竇建德似乎沒看到也沒聽到,擦著徐太喜的肩膀走過去。
沒出多遠竇建德又遇到了下台村長胡文東,胡文東上來就說:“竇村長,你要是不幫幫俺,這遭俺怕是完球了!”
竇建德依然像沒看到沒聽見,直愣著眼睛往前走。胡文東呆站在原地,眼珠漸漸憤激成兩團火球。此時,竇建德的眼裏隻有丁新樂,山一樣擋在麵前的丁新樂。
竇建德的家裏正熱鬧著,老婆子坐在炕裏頭,右邊坐著竇金福竇銀福,左邊坐著兩個兒媳婦,中間擺著茶壺茶碗還有一碟瓜子。老婆子正在說竇建德的大隊長時代,怎麼樣鬥地主批富農揪壞分子,三秋大忙時光著膀子架小車送糞什麼人也攆不上,心軟時比娘們兒還甚,誰家出了病災他幾天不睡覺。間歇的時候,兒子兒媳婦們趕緊爭搶著遞茶水。
見竇建德進屋,老婆子笑道:“哎呀,剛剛俺們聽了你大喇叭裏的講話,真是帶勁,是個正經八百的幹部腔調了!”
竇建德說:“你閉嘴吧,這幾天俺的耳朵快讓你聒聾了!”然後對兒子兒媳婦們說,“我盹了,你們出去說吧。”
兒子兒媳婦們不大情願,猶豫了一會兒才出去。竇建德脫鞋上炕,老婆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頭子,盹不盹的不差這一霎,俺想跟你說,樹林子的價碼俺們娘兒幾個估算好了,樹販子也敲定了,隻要你讓樹販子買下來,他們就當場點給咱五萬塊!”
竇建德說:“你閉不閉嘴?俺快讓你們給氣死了!”
老婆子這才注意到竇建德的臉色不對,疑惑地問:“你咋啦?”
竇建德說:“方才俺大喇叭裏的講話,你不是都聽到了嗎!”
老婆子笑了:“你老糊塗了?大喇叭裏的話,你想讓家裏人也跟著遵守啊?”
竇建德指頭點著老伴的鼻子:“那片樹林子,我就是點把火燒了,也沒你們的份兒!公開叫賣,天王老子也甭想吃外快!”
老婆子大叫一聲:“我看你這個老白毛是活夠了!”說著雙手就往竇建德臉上撓去。
竇建德閃身躲過,老婆子撓了個空,手伸向了竇建德的大腿,一把擰了個結實。竇建德多年沒吃過這個屈了,不禁叫喚起來。兒子兒媳婦們擁進屋子。原來他們沒走,躲在門外聽動靜,指望做娘的能夠把糊塗爹治服。聽聽動靜越來越大要驚動鄰居了,隻好出場解勸。
竇金福說:“娘,一等人用眼教,二等人用話教,三等人巴掌子也教不轉。爹是一等人呢,話說透了爹就明白了!”
竇銀福說:“爹,俺也覺著你是一等人,可眼下你咋成了巴掌子也教不轉的三等人了呢!”
金福媳婦說:“幹部就得唱高調,可這高調唱到家裏來,家裏人的耳朵就要遭罪了!”
銀福媳婦說:“爹,你的期限就三年啊,過完三年,你哭都找不到墳頭了!”
老婆子說:“老東西要是不聽話,就把他攆老石坑去!”
這時院門響起來,劉美芳的叫喚聲送進屋子:“竇村長,唐書記來了,在俺家裏等你!”
竇建德登時亂了方寸。唐書記咋能這樣呢,就是要幫丁新樂說話,也該先給他打個招呼啊,直通通奔了姓丁的去,這也太露骨了!
竇建德跌跌撞撞,跟著劉美芳走進大樓,走進丁新樂的辦公室。打眼一看,屋裏隻有丁新樂,疑惑道:“唐書記呢?”
坐在老板桌後麵的丁新樂擺了擺手讓坐,不冷不熱地說:“唐書記回鎮了,說縣委領導來了。你坐吧,唐書記把話留給我了,我轉達給你。”
丁新樂跟唐明亮說過話不假,不過不是在這裏也不是在鎮裏,而是在電話裏。竇建德大喇叭裏的喊話,差點兒把丁新樂氣死過去。他馬上想到鎮委那邊出了問題,唐明亮沒有下猛藥,要不竇建德不敢如此囂張!丁新樂顧不上生氣,鐵青著臉回到辦公室,打電話問唐明亮到底怎麼回事。唐明亮回話說,竇村長這人看上去不錯,無緣無故地處理他有點兒不忍心,希望丁新樂以大局為重團結他。丁新樂不明白唐明亮想說什麼,隻聽得出他沒有倒向竇建德一邊,才略略放下心來,又怪唐明亮囉嗦,比一把手馬書記差遠了。
丁新樂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唐書記的指示先不忙說,咱倆之間有點兒誤會,我想先跟你交交心呢!老竇,海選村幹部已經四屆了,我姓丁的沒伸一回頭,你知道為什麼嗎?”
竇建德搖搖頭。
“你知道,我這人最喜歡女色。當上村幹部,我怕失去自由,不能隨便娶老婆、離老婆了。”
竇建德咧嘴笑笑,丁新樂這回說的是實話。
丁新樂繼續說:“還有一點最要緊,那就是誰幹上村長,也不會跟我過不去,說白了,跟我自己幹著差不多,隻不過是我的肚子別人的嘴罷了!老竇你說,要是我伸頭,大草甸子村的大印會跑出我姓丁的手心去嗎?”
竇建德艱難地皺皺眉頭,長出一口氣。是的,丁新樂摸出幾把票子撒出去,大草甸子就被他買定了。
“老竇啊,今天說給你的全是心窩子話。我丁新樂是專做倒手買賣的,自己嘴邊的東西都吃不到,傳揚出去我的臉往哪兒擱!村子裏賣這賣那,包這包那,我明著沒有暗著有,全憑我一句話!更何況我插手樹林子的事響出去了,你又在大喇叭裏貶了我一通,我要退出就沒法在村子裏待了!所以,這片樹林子你給是我的,不給還是我的!唐書記也是這意思,讓你不要跟致富帶頭人過不去,要全力以赴地團結我!”
竇建德說:“你多出點兒錢,少掙幾個,公開叫賣不還是你的?”
“你說得是。不過我的臉得往褲襠裏掖了!這片樹林子必須是我的。好啦,我的工夫值錢,我隻問一句,樹林子你給還是不給?”見竇建德沉默不語,丁新樂把手一擺,“你回家思謀去吧,我等你回話,不過我隻等到今夜九點,過了這個點兒,就別怪我翻臉無情了!”
十一
走出丁家大院,竇建德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清理清理頭腦做決斷。村部裏沒法待,回家吧,老婆孩子定準在等著跟他幹仗呢。竇建德覺出了孤獨,竟懷念起老石坑的小屋了。小屋這不好那不好,可那是他自己的,他想坐就坐想躺就躺,想一個人靜一靜,屋門一關就萬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