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堂之網(3 / 3)

一直以來,我對媽是孝順的。即使在最叛逆的青春期,我也沒違抗過她老人家。爸過世得早,那時我才上初中,媽還算是個漂亮女人。爸去世後勸媽再嫁的人很多,也有不少人給她介紹,可媽堅決不再嫁人。她曾與姨媽說過,一是怕我接受不了,二是忘不掉與爸爸的那份摯愛。

所以,即使媽當年有些頤指氣使地給我選定笑怡,快刀斬亂麻一樣否定了麗雅,我也沒記恨她。公允地講,在處理與麗雅感情這件事上,主要問題還在我和麗雅。經過這麼多年風風雨雨,我終於想明白了,當時我的心是麻木的,是麗雅一直不溫不火的情感讓我產生了疲憊甚至厭倦,而麗雅根本沒有讓我看到她那平靜甚至淡漠的外表下,包裹著一顆怎樣執著又癡情的心。這時候媽參與了意見,我沒有反對,等我終於明白麗雅的一片苦戀情懷時,已為時太晚。

媽幾年前才從白雪破鑼一樣的嘴裏知道我和麗雅的事,背著笑怡問過我當初為什麼沒堅持,是不是心裏記恨她。我當初說不關她的事,是自己年輕不懂事。她聽了終於長出一口氣,說:“兒子,這感情的事媽也說不好,不過既然已經傷了一個女人的心了,就不要再傷另一個了。我當初覺得蘇麗雅那孩子一錐子紮不出血來,真的不適合你。現在風氣不好,兒子,聽話!你可得把握好了,再說麗雅又和大偉到一起了,大偉也是很好的孩子啊!”

大偉是我的弟兄,生死弟兄。

大偉來自農村,自幼家貧,母親病逝得早,父親給他找了個繼母,又生一妹妹。上高中時,叛逆中的他與父親和繼母的關係搞得很疙瘩。我們就是這時成為好朋友的,當時還有一個叫高玉山的,我們三個在同學中關係最鐵,一起考了警校,隻是高玉山畢業後舉家去了黑龍江。

大偉絕對是那種知恩圖報的人。對我平時經濟上的小接濟,大偉一直記在心裏,或許他也在默默地尋找機會來表明對我的手足之情。那次我和三個小混混兒在校外惡戰,當一個小混混兒亮出明晃晃的卡簧刀時,我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到外麵。大偉頭上替我挨了一刀,帶著滿臉血和三個小混混兒拚命,最終把三個小混混兒全部放倒在地。當他一隻腳踩著一個小混混兒,另一隻腳猛踢另一個小混混兒時,我想到了戰神,想到了史泰龍和施瓦辛格,也當即認定這是我一生的弟兄。跟校外的小混混打架鬥毆,還動了刀,這在柳城高中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接下來聽說學校要嚴肅處理,我有些害怕。大偉很義氣地拍拍我肩膀,說開除就開除我,我打的架,跟別人都沒關係。他去找了校長,撇清了我。當時母親還是副校長,也許緣於母親的努力,這件事最終不了了之。母親卻因此對大偉另眼相看,在她看來,大偉的舉動最起碼保全了她作為一個好學生家長的麵子。所以後來大偉分數跟我差了一大截,剛摸著警校的提檔線眼看就要被刷下來時,母親二話沒說,給警校管招生的副校長打了電話。這時母親已是這所重點高中的一把手了,說話辦事自然就更有分量。當大偉也如願拿到警校的錄取通知書時,他哭了,他一句話也沒說,趕到我家衝著母親撲通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此後警院四年,大偉就是我的一個影子,是隨時可以為我豁出命去的手足兄弟。

大偉往媽這兒跑得比我都勤快,他對當年的幫助一直心存感激,而媽最起碼把他當成了半個兒子。每當寒暑假,她的學生總是絡繹不絕登門探望,這是她始終不肯與我們同住的主要原因,她怕影響我們。而每當這時,媽都會變得十分興奮和開心,她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

媽住在二樓,我有鑰匙。見我進來,她有點兒吃驚。她摘下花鏡,放下手中的報紙,說:“兒子,你怎麼有工夫過來?”

我說:“這個周末恐怕又得出門,我們搞‘清網行動’呢,這一段挺忙的。”

媽說:“忙就別過來了,我這兒挺好的。你們的什麼行動我在電視上看見了。不明白什麼意思,不就是一次破案會戰嗎?1983年叫‘嚴打’。”

我說:“破案會戰?差不多,不過不能叫‘嚴打’,我們建設法治國家,這詞已經不用了。這次行動叫‘清網’,就是把全國通緝的在逃犯全上到警察專用的內網上,這些年積壓下不少沒抓住的,今年公安部要求全國的警察來次集中清理、抓捕,對網上通緝的逃犯,人人見而抓之。”

“哦,我明白了。”媽點點頭,“你們都承包任務了吧?你完成得怎麼樣了?”

我說:“媽你真聰明,我負責第五小組,我們抓回來一個了,就是你電視上看到的那次。”

“那你可沒有大偉抓得多,我可在電視上看著他好幾回了。”

媽顯然高興起來,她開始洗水果擇菜,我要幫她,可她說什麼也不肯。媽把洗好的草莓遞給我。我端著草莓坐到客廳沙發上,隨手翻著媽看的一些報紙雜誌,聽她老人家在廚房裏弄出叮咚響聲,全身心被踏踏實實的幸福包裹著。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就有了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如果我當年娶了麗雅,媽媽還會像今天這般心滿意足嗎?我和麗雅的孩子還會叫大洋嗎?而笑怡又會嫁給誰呢?

媽媽有慢性咽炎,可自從接了笑怡這個班後,媽媽發現自己講台上的水杯裏每天都會放進幾塊冰糖和胖大海。當然,如此關心老師的這個學生就是笑怡,媽媽表示感謝,並要付費。笑怡說自己的父母都是中醫,家裏還開著中藥店,這幾味中藥非常便宜,也就幾分錢。在笑怡持之以恒的堅持下,兩年後,媽媽的咽炎竟奇跡般地好了,所以媽媽對笑怡便格外心疼,格外關照。高考時,笑怡的父母不懂教育的事,媽媽征求了笑怡的意見,幫她填報了自己的母校。大學四年,她們電話不斷,寒暑假笑怡還登門探望。那時,我對這個小學妹並沒有太深刻的印象,隻當是媽媽眾多親愛的孩子們之一。“親愛的孩子們”是媽媽稱呼自己學生的專用語,在課堂上,在學生來家裏時,媽媽每每這樣稱呼他們。

真正讓我記住笑怡的是她成為媽媽同事的那年。那時我已在新華派出所當了兩年戶籍警,和麗雅的情感正處在不溫不火、若即若離的狀態中。那天我和所長在看守所訊問一名盜竊犯罪嫌疑人,突然接到了電話,說師哥你快到學校來,媽媽暈倒了。我趕到時120急救車還沒來。走廊裏,媽媽躺在地上,頭和上半身斜臥在一個姑娘的懷裏。我有些憤怒,說地上多涼,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我上前想把媽媽抱起,卻被姑娘厲聲喝止。旁邊的老師們告訴我,陳老師懂一點兒急救知識,她判斷媽媽可能是心髒的問題,已經從媽媽的手袋裏找到了速效救心丸含服了。

我這才感激地瞅了陳老師一眼,發現這個清麗的姑娘以前曾到家裏來過,媽媽親切地叫她笑怡。

“兒子,過來吃飯吧!”

我放下手中的一顆草莓,來到餐廳,見媽媽做了我最愛吃的醬河魚、糖醋排骨、爆炒茼蒿和西紅柿蛋花湯。

“兒子,慢點兒吃,沒人跟你搶!”媽媽見我狼吞虎咽,提醒我細嚼慢咽才健康,然後又問我陳醫生兩個人都挺好吧。一直以來,媽都是這樣稱呼她的親家,我的嶽父嶽母。我就推測,笑怡也有好長時間沒來了,否則媽是不會從我這裏打聽他們的情況的。我心裏抱怨著笑怡,說他們都挺好,一對老中醫,自我保健的能力超人,隻是,笑怡是不是又好長時間不來陪你了?她這人民教師當的,真叫一個合格,唉,我就是這命了!

媽聽出我的不滿,說:“兒子,你可不許對笑怡有意見啊!笑怡每周末都送大洋過來,是我知道她忙,不許她多待。你抓逃犯是工作,她教書育人就不是工作了?陳醫生那兒你也多去看看,替笑怡盡盡孝,夫妻嘛,不就得相互理解相互幫助嘛,誰有時間誰方便,誰就多做點兒,什麼這命那命的,你是不是受了麗雅這丫頭的攛掇?這丫頭從小就跟著她媽燒香拜佛,能有什麼好?”

我知道媽媽對麗雅有成見,說:“媽,其實麗雅不是你想的那樣。”

“好了好了,媽也就是隨口說說,想來麗雅這丫頭也不容易,這麼多年了也沒給大偉生個一男半女的,是不她有什麼毛病啊?我問過大偉,他總是支支吾吾的,陳醫生治不孕不也挺拿手嗎?”

媽媽的思維仍然保持著當年的狀態,很活躍,甚至是跳躍,這一點我應該感到高興。這些年我也多次問過大偉,可他總是回避,個人隱私,大偉不願意說,我也不好多問。

回到組裏,麗雅說鑒定結果還沒有信兒。“要不,我陪你去找找靈感?”

麗雅撲閃著她那雙善解人意的大眼睛,又讓我想到媽媽說她的那些話。望著她微蹙的眉宇間時隱時現的憂鬱,媽媽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這丫頭,滿臉的苦大仇深,一錐子紮不出血來,那眼神那表情絕不是這個年齡段的姑娘應該有的,心事重重,心機很深的樣子,讓人看不懂,看不透。兒子,聽媽的,媽一輩子當老師當校長閱人無數,這丫頭不行,太複雜了,讓人很難把握,她又是在礦區長大的,我們對她真的缺乏了解。聽媽的,兒子,你把握不了她,你娶了她一定有操不完的心,還是笑怡吧,笑怡單純簡單,沒那麼多心計,瞅一眼就是透透亮亮的孩子,讓人放心。”

後來我聽說,媽請麗雅喝了一次茶。這茶是怎麼喝的,麗雅是怎麼表現的,我至今不得而知。隻是今天我才突然明白,在媽看來麗雅時常閃現在眉宇間的心機重重、陰鬱憂愁,對我卻充滿了無窮魅力。

“要不,我陪你出去找找靈感?想什麼呢?”麗雅見我走神,輕輕拍了我一下。

我說:“你們幾個在家歸攏一下案卷吧!”

我又聽到了龍泉寺的鍾聲,空靈渾厚而又悠遠,好像從亙古的洪荒傳來,穿透曆史的迷霧和風雨,帶著歲月的硝煙和塵埃,聽得我惶惶然,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

十八

順著高速路,我們第五小組一路向北。

從龍泉寺果慧師傅的嘴裏,我終於知道了當初麗雅跪拜在菩薩的情形。她跪在那裏,雙手合十,仰望著菩薩,淚水流成了小溪,她的舉動她的沉默把見多識廣的果慧師傅也嚇住了。在果慧師傅的勸說下,她在菩薩麵前掏心掏肺、大放悲聲,哭了個昏天暗地。後來她媽媽去世後,麗雅更是把禮佛的時間調整到初一或者十五。按果慧師傅的說法,這裏有為了逝去母親的因素,更多的是一種自我慰藉和解脫,根本沒有修煉到她母親的那種虔誠。

我提醒曉剛慢點兒開注意安全,扭頭瞅了麗雅一眼,突然就有了一種陌生感,不知道這個女人身上,還有多少我未知的故事。那天,當著麗雅的麵,我又和遠在黑龍江追逃的大偉通電話,旁若無人地聊了十幾分鍾。然後問麗雅、大偉這次又走了多少天了?麗雅若有所思地瞅了我好一會兒,默不作聲地出去了,回來就交給我一個小本兒。我有些莫名其妙,打開來卻猶如五雷轟頂——離婚證?麗雅和大偉的離婚了?天哪!

我表情僵硬了好一會兒,才蒙頭蒙腦地問:“這證是假的吧,我打電話問問大偉。”

“假的?我會這麼無聊嗎?”麗雅冷笑一下。

“可是,可是你們不是一直住一起嗎?你們離了多長時間了?”

“證上有時間,自己看。”

我看了一眼,更加愕然了。麗雅和大偉的婚姻存續隻有四年時間,原來他們在一個屋簷下維係著名存實亡的家庭關係已經八年了!我的內心五味雜陳。

“為什麼會這樣!”

“哪來這麼多為什麼?我今天告訴你這些,就是讓你知道,別那麼虛偽,別再拿大偉擋在前麵,別再拒我千裏之外好嗎?”麗雅雙手撐在桌上,身體前傾怨懟地盯著我。

我迎著她的目光,說:“那好,就按你說的,即使不考慮大偉,還有笑怡,你突然闖進我和笑怡之間……”

“你住嘴!你又錯了,是笑怡突然闖進了我倆之間,而大偉是你硬塞進我倆之間的。十幾年了,難道這個問題你還沒想明白!”麗雅壓抑著提高了聲音,淚水突然就洶湧上臉頰。

我生怕此時有人闖進來,擔心地瞅眼屋門,說:“麗雅,這些年我理解你內心的痛苦,真的對不起,對不起大偉,更對不起你……”

“難道,難道你就會說對不起嗎?”就像方才的突然失控,麗雅及時為自己的情緒踩了刹車。她的語氣又恢複了以往的幽怨,還帶著一絲哀憐。

那個下午,我坐在辦公桌後,徹底地癡呆發傻。

六個人兩輛車,走到長春已近傍晚,我讓車駛下高速。後車的王凱打電話問不去樺縣了?

我說:“到樺縣還得三個小時,今晚在長春住,順便犒勞大家,抓住宋祥後我們還沒慶功呢!”

我們就住在靠近環路的天華苑大酒店,住宿條件不錯,夠三星的標準,東西配樓是裝飾豪華的餐廳,我們預訂了一個包廂。

麗雅和雨燕反複翻看菜單,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最後點了鮑魚撈飯。

我去洗手間撒尿,剛尿完,左肩膀被人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我扭過頭,就見一張胖乎乎的大圓臉,真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了陳笑平。

“陳笑平,你個混蛋,嚇我一跳!”我一手提著褲子一手回敬了他一拳。

陳笑平嗬嗬笑起來,說:“李焱你小子,這十多年,來省城從不聯係我,都老成啥樣了,快別抖摟了。再過兩年就該迎風流眼淚撒尿濕腳背了,也不知道珍惜同學情分。”

我說:“你珍惜情分倒去柳城看看我啊!”

“得,得,不說這個,到此貴幹?噢,一定是吃飯,來長春幹什麼?”陳笑平邊問邊往外走。

我說:“幹什麼?抓逃啊!‘清網’啊!這時候還能幹什麼。你呢?”

陳笑平說:“也抓逃‘清網’啊,這不黑龍江鳳西的高玉山來了嗎,正讓我協作幫忙呢!”見我有點兒迷茫,陳笑平說,“小山子你忘了?你們可是高中同學啊!”

我說:“沒忘,小精豆子一個,怎麼能忘!”

“那好,快來,我們已經開吃了,正好還給你介紹幾個所裏的弟兄,還有山子的幾個弟兄。”陳笑平拽著我到了他們包廂,說,“山子快來看看這是誰!”

高玉山稍一愣神,邊擁抱我邊揮拳砸在我肩頭,說:“大哥,想死我了!這‘清網’好啊!讓我一下子見了這麼多弟兄!”

熱烈地擁抱完,陳笑平介紹了兩個他所裏的弟兄,小山子介紹了他領來的三個弟兄。由於小山子在外省,這些年交流很少,我才知道他在一個礦區派出所當所長。要不是小山子看看表說半個小時後他們就開始行動,抓著人後就連夜返鳳西——他們是帶著定位車來的,要不是陳笑平問柳城其他同學的情況,我是不想讓他倆去攪和我們第五小組慶功宴的。可是小山子馬上又要走,我隻好說:“他們幾個都很好,白雪在派出所當戶籍內勤,大偉也抽到刑警隊外出抓逃去了,麗雅跟我一個組,也過來了!”

“好你個李焱,真的很浪漫啊,夫妻齊上陣了!”小山子說著鑽出包廂。

我心說不好,急忙追出去。這個小精豆子肯定弄錯了。看來陳笑平沒把柳城的情況告訴他。

等我攆回包廂為時已晚,小山子握著麗雅的手大呼小叫說:“蘇麗雅,好浪漫啊,沒想到當年校園裏的散步情侶,現在還是濤聲依舊啊,連‘清網行動’都和李焱夫妻比翼啊!”

麗雅幾次想打斷他,可小山子連珠炮似的,根本插不上話。等他說完,王凱、雨燕、李氓、曉剛四個人麵麵相覷,不知道突然鑽出來的這個愣頭青怎麼說這些不著調的話。麗雅紅著臉說:“小山子你弄錯了,我和李焱沒有,我跟大偉成家了。”

小山子顯然被嚇著了,他把嘴張成了O形,半天說不出話。

臨別,小山子一直悶悶不樂。上車前小山子回頭對我說:“替我跟麗雅道個歉,我都不好意思跟她告別了!記住我的電話,要幫忙就開口,你們柳城,還有樺縣,跑到我們那兒下煤洞子的不少,我們抓好幾個了!”

小山子最後這句話,對“10·27”案的破獲起了決定性作用。

十九

回到房間感覺有些頭昏眼花,我是有些酒量的,今天這是怎麼了?想到小山子,是不是都讓這個小精豆子鬧的,酒不醉人人自醉啊。當我醒來,陽光已透過窗簾的縫隙灑滿整個房間,緊接著我就聽到咚咚的砸門聲,還隱約傳來曉剛的叫喊。

我吃驚地爬起來,三兩步奔過去打開房門,生怕曉剛這個莽撞家夥再砸下去影響別人休息。

曉剛說:“家裏有點兒事,局長讓你快給他回電話,他說你電話打不通,王凱通了不接。”

我急忙拿起手機撥通局長電話。

“李大隊,你別著急啊,你老媽媽病了,很重,正在醫院搶救呢。回來吧,該做的我們都能替你做好,別急啊,慢點兒開!”

我的心忽的一下跌入深穀,急忙給笑怡打電話,可笑怡的電話響了許久也沒人接。王凱和李氓仍在昏睡,麗雅和雨燕早就起來了。為節省時間,我扔下王凱和李氓,讓曉剛開車拉我們向柳城疾馳。路上,我又幾次給笑怡打電話,仍是無人接聽。我意識到問題嚴重了,恨不能立刻生出翅膀飛到媽媽身旁。我默默祈禱,千萬別讓媽有個好歹,千萬讓媽渡過這個關卡。我寧願不當這個大隊長了,甚至我辭了職就在家天天陪著媽,好好在她老人家麵前盡盡孝。

二十

出了高速路口,局長、政委還有王老炮一行人攔住了我們。我有些懵懂,去醫院還用你們接嗎?是不是王老炮手下又有一夥凱旋的?可看局長的表情又不像,他表情凝重地向我走來,抓著我的手,說:“李焱,你要挺住,其實老人家昨晚就走了!走得很安詳!”

晴天霹靂,我的眼前一黑,晃了晃就要栽倒。麗雅用力拽著我,曉剛及時過來把我的一隻胳膊架到他肩上。局長再說的話,我隻糊裏糊塗地聽了個大概。

昨天晚上是兒子陪奶奶住的,兒子是去讓奶奶補課的,所以祖孫倆都很高興,吃完飯補完課就休息了。半夜時分,兒子聽到響聲,發現奶奶摔倒在客廳裏不省人事,便給120和笑怡打了電話。其實送到醫院時,媽就已經走了。

“李焱,老人家的後事還要料理,你得節哀,先讓老人家走得安心,走得風光。”

局長這句話我還是聽進去了。我深深地大吸幾口氣,努力平靜下來,感覺腿腳雖然有些發軟,但自己走路不成問題,便把胳膊從曉剛和麗雅的手中抽出來。我望了望藍得讓人痛心的天空,默默地說,媽,人要是有靈魂的話,我希望你的在天之靈能看到,你身後的事兒子一定給你辦好,就算是不孝的兒子對你老人家的一點兒彌補吧!

來到殯儀館,兒子和笑怡迎出來,兒子哭著說:“爸,奶奶沒了!”

我霎時淚流滿麵,安慰著拍拍兒子的頭。笑怡又撲到我懷裏,涕淚橫流說:“對不起,是我沒照顧好媽!”

我又拍拍笑怡的後背,說:“沒事的,媽不會怪你的,生死有命!”

走進靈堂,望著安臥在鮮花中的媽媽,我卻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撲通跪在媽的身旁,放聲痛哭:“媽,你怎麼就這麼走了,兒子還沒有盡孝啊!你真的就連一點兒盡孝的機會都不留給兒子嗎?”

局長、王老炮、曉剛和麗雅、雨燕他們也受我感染,一個個哭得淚雨紛飛。

安葬完母親,我已精疲力竭。我知道自己需要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覺,可我根本睡不著,一閉上眼睛,滿腦子全是媽媽慈祥的麵容,心,又被痛苦浸得滿滿的。於是便大睜著雙眼,任淚水無聲地打濕枕頭。

笑怡睡了一覺醒來,見我燈沒熄,衣服也沒脫,便爬起來幫我,應該說這時她是想關心我安慰我的。我像個孩子,或者說像個木偶任其擺弄。然後笑怡便躺到我懷裏,接著又像被毒蛇咬著似的一個激靈爬起來。

“什麼味?”笑怡皺了一下眉頭,盯著我看。

我瞪著血紅的眼睛望她一眼算是回答,或者說不算是回答,因為我根本沒明白她的意思。

“什麼味?”笑怡又問了一句,並且開始動手撫摸我的前胸。

撫摸了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她不是在撫摸我,而是在撫摸我的背心。忽的一下,我的頭腦靈光一閃,她發現了我新換的背心,麗雅給我買的背心,我在天華苑大酒店換上的。我又瞅了笑怡一眼,很平淡,那意思是說少見多怪,你天天忙著學生的事,我自己換個內衣褲怎麼了,以前也不是沒換過。

“什麼味?”當笑怡又一次平靜地重複時,我有點兒要爆發了。

說實話,盡管我覺得自己做得不怎麼樣,但心裏總覺得對媽媽的關心照顧她應該做得比我好一些,她是兒媳,同為女性,應該比我這個當兒子的考慮得更細致些,更周到些。可是她沒有,對待我媽她比我還粗心疏忽,她沒有像對待她自己的媽那樣,所以我心底對她是有怨言的。可是沒等我攢夠爆發的力量,笑怡卻突然刷地一下淚流滿麵了。她兩隻手在我背心的右肩絆上梳理著什麼,我有些莫名其妙,覺得這淚如果是為媽而流,我似乎可以原諒她了。可是我錯了,我大錯特錯了,我真的驚異這個與我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女人竟有如此精確的第六感。當她把三根一尺多長的青絲雙手抻著舉到我麵前時,我懷疑她的前世一定是王老炮手下的那隻功勳警犬。

“敢做DNA嗎?”笑怡停止哭泣,異乎尋常的冷靜讓我吃驚。

真不愧是我老婆,沒白跟警察睡十多年覺,笑怡竟也知道DNA檢驗了。我覺得有些好笑,可我無論如何笑不起來。我又望了她一眼,見她捧著三根頭發像端著三根金條,雙手抖抖的。

“說吧?誰的?敢做DNA嗎?”

當這聲音冰冷地穿透我的心髒時,我不得不認真地看了看三根長發的兩頭。沒有毛囊,是的,自然脫落的頭發大都沒有毛囊,是無法進行檢驗的。我想還有沒有必要立即給笑怡補充點兒刑事技術檢驗的知識,這時的現身說法,她一定會比警院那群學技術檢驗的小男生小女生印象深刻。

母親剛去世,就遇到這檔事,我在猶豫,我該用一種什麼樣的姿態來應對?這時候,手機卻突然爆響起來,在這沉寂的深夜,就像突然爆響了一顆炸彈,炸得笑怡渾身一顫。

是麗雅!要在平時,我無論如何會思考一下,猶豫一下的,可人在極度悲傷時,就有了豁出一切的決心和勇氣。我毫不猶豫地按下接聽鍵,那邊竟靜默了好久,才傳來麗雅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大偉……大偉……出事了!”電話裏,麗雅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出的聲音像一粒粒呼嘯的子彈,把我整個人洞穿得鮮血淋漓。

“大偉出事了?”我又重複一句,放下手機。這句話的衝擊力太強大,讓我徹底麻木了。當我又重複一遍時,才突然反應過來,手機裏已是一片嘟嘟的忙音。

我急忙調出王老炮的電話號撥過去,王老炮冷冷地說:“李大隊,正要找你,快過來吧!”

二十一

大偉是急著回來奔喪才出事的。大偉的母親去世早,他與繼母關係又不好,這些年來,他早已把我媽媽當成了自己的母親。這次他們第二小組並不順利,一直追蹤到中俄邊界,查明逃犯早在前幾年就漂白身份逃往國外做起邊貿生意,平時住在俄羅斯,不定期回國進貨。開始時刑警大隊的張教導員並沒同意,後來見大偉態度堅決,他們的人手也足夠,便讓大偉開車回來,順便再換一輛越野能力強的車。盡管我告訴大偉不用回來,可他還是歸心似箭,馬不停蹄往回趕,一千多公裏的路程一刻沒歇,終於在快出哈爾濱地界時,把車開到了路基下。

政委問是就地火化還是把遺體拉回來。局長態度堅決地說:“讓大偉全身回來,公安局要為他隆重送行。”

我給殯儀館長打電話,求了一輛車。

一路上我都在擔心自己的情緒會失控。作為交警大隊長,我出過無數的事故現場,見過許多被鋼鐵撕裂甚至撕碎的屍體,我的心早已被鮮血和死亡磨出了一層厚厚的老繭。可是這次不同,這次被鋼鐵撕裂的是我的兄弟,我的兄弟啊!一個為了我可以舍棄生命的兄弟!一個我永遠也對不起他的兄弟!我除了撕心裂肺的悲傷,更多是對大偉的自責與愧疚。

我,還是人嗎?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大偉的遺體還算齊整。看到他鼻孔耳孔黑褐色的血跡,我斷定他是傷在頭部。我輕輕抬起他的頭,摸了摸他的後腦,發現已經塌陷了。他是沒有係安全帶,在捷達車翻滾時被甩出車外,後腦磕在硬物上致死的。

“大偉!對不起,我對不起你!蒼天在懲罰我呀!”麗雅哭喊著,搖晃著大偉,似乎想把他從睡夢中搖醒。

返回時,麗雅堅持要一個人坐在運靈車裏。我讓白雪和雨燕陪著她,可她卻突然跪在我們麵前,哀求說:“你們就滿足我這個願望吧,讓我最後陪大偉走這一程。”

這回連一向冷血的王老炮也落淚了,政委擦把淚點點頭。

我坐在後麵的中巴車上,提心吊膽了一路。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麗雅和大偉早已離婚。在大家的眼裏,她仍然是大偉的妻子,所以她應該悲傷,應該哀痛。隻有我知道麗雅在悲傷哀痛之外還摻雜著更複雜的情感,其中一定有讓她撕心裂肺而又無法彌補的愧疚,因為在她心裏就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大偉。

我不知道這一路上麗雅獨自一人陪著大偉都說了些什麼。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車到柳城殯儀館時,麗雅是被白雪和雨燕攙下車的,她已不再流淚,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了。

麗芬和郝民兩口子急匆匆趕來了。麗芬埋怨沒有通知她,見麗雅悲傷得幹張嘴沒聲音,立刻急得昏了過去。我知道麗芬不是為大偉,她跟大偉感情一般,她是為自己的姐姐。大家忙活著要送麗芬去醫院,白雪掐了一會兒人中,麗芬終於緩過來。我趁機拍拍麗雅的後背說你要堅強一點兒,別讓麗芬她們為你擔驚受怕!麗雅便努力振作一下。雨燕遞上一瓶水,麗雅咕咚咕咚喝下半瓶,對麗芬說話。這回終於有了聲音,盡管那聲音斷斷續續幹澀得像砂紙打磨砂紙,大家結合麗雅的口形還是看明白了,麗雅說她沒事,就是嗓子啞了,讓大家別擔心。

遺體告別儀式上,市裏的主要領導、各大局的領導及社會各界賢達悉數到場。廳政治部領導宣讀了上級公安機關的唁電,政委致悼詞,總結了大偉平凡而短暫的一生。之後送靈車隊便緩緩地駛向西山烈士陵園。大偉是近十年來唯一走入這裏的公安民警。不知道局長做了什麼工作,使了什麼手段,反正最後的結論是,徐大偉同誌是在“清網行動”中追捕網逃時壯烈犧牲的。

從殯儀館到烈士陵園有幾公裏的路程,送靈車隊緩緩行進,路兩邊是有組織的和自發的送行群眾。這應該是局長想要的效果,民眾表情肅穆地向為捍衛法律尊嚴為人類正義事業獻身的人民警察徐大偉表達了崇高的敬意和深切的哀思。

麗雅像個木偶,領導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已麻木得看不出什麼悲戚的表情,她把盛放大偉骨灰的小方盒子緊緊抱在胸前,那裏好像真住著大偉的靈魂。

安葬完大偉,我便送前來吊唁的同學們離開。白雪沒來,我讓她和雨燕陪麗雅去了。畢業十幾年,從未搞過同學聚會,這次卻一下子聚來三十多人,除了幾個有特殊情況的以外全到了。如果不是和大偉送別,我們一定會熱鬧上一兩天的,可此時誰都沒了心情。同學們互道了珍重便紛紛離去。

長春的陳笑平和黑龍江的高玉山是最後走的,山子說他還要取道樺縣幫助查一個外地網逃。告別時山子擁抱著我拍拍我的後背:“我知道你和大偉的感情,別太難過了。”

我說:“你在樺縣多待幾天,說不定我過幾天也會去的。”

我真想逃避,一天也不想在柳城待了。這裏好像總有兩雙眼睛望著我,一雙是母親,另一雙是大偉。

夜深了,我帶著一身的疲憊和滿心的痛苦回家,路上我又給白雪打電話,問了一下麗雅的情況。到家後,我才意識到還有更痛苦難纏的事兒等著我。

笑怡本來已經睡下,見我回來便爬起來,冷冷地看著我。

我洗漱完,脫衣,上床。

笑怡說:“你能睡著嗎?”她又小心翼翼地從床頭櫃上捏起那三根長發,雙手捧著,“你說吧,誰的,用做DNA嗎?”

我的心理防線就是在這一刻轟然崩潰的,強烈的愧疚自責痛悔已經讓我徹底喪失了頑抗到底的力量。

我說:“扔了吧,這三根頭發做不了DNA,沒有毛囊,不信你去問王老炮!”

“那你說,誰的,是誰的?是不是蘇麗雅的?瞅她看你的眼神,每次都是黏糊糊的。”

看來笑怡注意麗雅已經很久了,女人對自己的情敵都有超乎尋常的敏感。

我點點頭說:“是麗雅的,應該是她的,除了她還有誰呢?”我說得很平靜,很輕鬆,就好像說一個不相幹的人。然後我就躺下了,我實在太累了,我想,先睡一會兒再說吧,不然我備不住會過勞死,也追著母親和大偉的腳步去了果慧師傅說的極樂世界。可我目前還不想去,盡管那是極樂的世界,我還有好幾個逃犯沒抓回來呢!

我等待著笑怡的總爆發,可是等了許久,我隻朦朧聽到壓抑著的惡狠狠的聲音:“我惡心你,我惡心你們,你們會遭報應的!大偉怎麼交了你這樣的兄弟,我要是大偉,變成厲鬼也要回來抓你!”

我想說大偉不會的,大偉和麗雅早離婚了。可是我實在太累了,也知道事已至此,說了還有什麼意義呢。

陽光灌滿屋子時,我睜開眼,我也不知道自己睡沒睡著。一晚上媽和大偉的麵孔交替出現在我頭腦中,但絕對不是笑怡希望的厲鬼模樣。媽的麵容還是那樣慈祥,大偉的也是那樣憨厚。

昨天晚上,笑怡好像拿著枕頭去了兒子的屋,今早上又過來放了點兒什麼東西。這樣想著,我的目光便掉到床頭櫃上,那裏有一頁紙,是笑怡寫的離婚協議書。我大致掃了一眼,覺得內容倒很別致,除了有離婚的意思,更多是對我這個無恥小人的聲討,說是一篇聲討我背叛婚姻、奪兄弟之愛的檄文更貼切。最後為了替天行道,處罰我這個無恥之徒,笑怡一是讓我淨身出戶,不許和她分割任何財產,括號我的換洗衣服除外;二是不許公開再婚,此項規定必須執行到兒子考上大學;三是為了不讓兒子幼小的心靈受到傷害,決不許讓兒子知道父母已離婚,所以在兒子上大學之前,我隻能以工作忙為由住在單位,還要定期回家探視兒子,關心兒子,但不許跨進笑怡房間半步。我大致算了一下,離兒子滿十八歲上大學還有整整八年。這是一份不平等的協議。可是我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就像笑怡說的那樣,我為了保持僅剩下的這點兒做人的廉恥和尊嚴,隻能簽下我的名字。

這樣的結局,和大偉、麗雅的婚姻何其相似,隻是大偉、麗雅是為了麗雅媽媽和身邊的朋友,而我和笑怡卻主要是為了孩子。

一場婚姻的遊戲就這樣結束了,既不轟轟烈烈,也不驚天動地,有點兒寡淡,有點兒索然無味。就像當初我和笑怡結婚一樣,快得讓人猝不及防。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麗雅的三根頭發竟成了三根哧哧冒著白煙的導火索,把我和笑怡的婚姻堡壘一下子炸得分崩離析。

二十二

麗雅在家躺了一天就來上班了。聽說王凱和李氓、曉剛再赴樺縣,她也要跟去。想到第五小組這些天有點兒背,我說什麼也沒讓,就讓雨燕陪著她整理資料。局長、政委還有王老炮分別打過來電話以示關心和慰問。我對局長說放心,我們知道自己是幹什麼活的。

王凱打來電話,他在樺縣獲得了一個不確定的信息,幾年前有人聽說林玉強在黑龍江鳳西下煤洞子挖煤呢。我立刻想到高玉山的話,讓王凱順這條線索再細查。

林麗林玲姐妹倆來了,她們雙雙收到北方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看來這個夏天並不全是壞消息。她倆高考時我們正忙沒顧上去送考。中午,我通知雨燕和麗雅,又叫上教導員和吳主任到附近飯店給小姐妹祝賀了一下,告訴她倆,不要擔心上學費用的事。

下午,雨燕過來說法院刑一庭王庭長打來電話,問去不去旁聽,宋祥的“6·11”交通肇事逃逸案下午開庭。

我說:“咋這麼快?”

雨燕說:“聽說王蓮花追賠償追得急,法院沒辦法就急著往前趕,反正案情也比較清楚。”

想想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去聽聽也好,也可以讓麗雅換換心情。

我不知道這個決定是聰明還是愚蠢,如果知道後來的事情,也許我不會做這個決定的。

沒想到王庭長會當庭宣判,大概他也讓王蓮花磨得沒辦法,想早點兒推出去吧。法庭上宋祥一口咬定沒有賠償能力,下定了要把牢底坐穿的決心。

出了法庭,王蓮花就哭了,她拿著那紙判決向我走來,我想躲開,但已來不及了。她說:“咋是這樣?就給我這幾張紙,錢呢?”

這麼多年來,這是記憶中王蓮花唯一一次這麼客氣。我瞅瞅她,心裏還是有些暢快。現在她應該明白了,由於宋祥的車當時沒上保險,案破了,人抓了,也不一定能得到賠償。這話我跟她說過許多次,她一直認為我在騙她。

我接過判決書看了看,說:“你保存好,等宋祥出了監獄有了賠償能力,你就可以申請法院強製執行。”我還想說,如果宋祥這輩子沒有賠償能力,那法院也沒辦法。最終還是忍住了。

王蓮花就是王蓮花,她一把奪過判決書,雙手一用力,哧啦哧啦幾下把判決書撕成幾片,扔到路邊,領著孩子決絕地向前走去。

麗雅說:“我覺得王蓮花真可憐。這個宋祥也真渾蛋,哪怕少賠一點兒也行啊,畢竟把人丈夫撞死了。”

雨燕說:“隊長,我們送送她吧!”

我瞅瞅碎紙片,把車鑰匙遞給雨燕。

宋曉紅挺著個大肚子向我走來,目光中滿含著仇恨。她和王蓮花不同,王蓮花是抱怨,是覺得這個世界上誰都對不起自己,誰都欠著自己天大的人情;而宋曉紅此時一定覺得全世界都是她的敵人。方才宋祥被囚車拉回看守所時她哭了,誰知一轉臉她又換上這副麵孔。我不能躲避,我要躲避就是怕她,我也想聽聽這丫頭此時的感想。

“你說,你背地裏做了什麼手腳,我對象為什麼要和我分手!”宋曉紅恨不得一口吞了我。

我猛然想起那個悄悄給我提供重要線索正在讀研的小夥子,想起宋曉紅手機中那些曖昧的短信。我平靜地說:“宋曉紅,你們的愛情要是經不起這點兒風吹浪打,早結束或許是好事,你應該感謝我!”

“我恨你,恨死你!”宋曉紅咬牙切齒說完,也決絕地向前走去。

望著宋曉紅笨拙的背影,我有些戚戚然。說實話,這個案子以這種方式結案,我絲毫沒有感到輕鬆愉快。當然,按照法律規定,我和我的隊員們做得無可挑剔,可王蓮花抱怨的眼神,宋曉紅仇恨的目光,都讓我心情分外沉重起來,我一霎時似乎找不到自己工作的意義了。

雨燕開車過來停在我身邊,我說:“這麼快就回來了?”

雨燕說:“過點了沒有客車了,王大姐又不想住下,咱們直接給送回去吧!”說著雨燕下車坐到後座。

副駕駛上的麗雅說:“你開還是我開?”

看來這倆丫頭被王蓮花的遭遇激發出了同情心,早把人情送了。也難怪,她們根本沒見過王蓮花當年是怎麼鬧騰的。

後座上,王蓮花的兒子顯得很興奮,一直在東張西望。雨燕拍拍他的頭問:“你上小學了吧?”

“二年級。”小家夥不好意思地笑笑,伸出兩個指頭。

王蓮花歎了口氣:“那一年,孩子才剛周歲。”

前麵,麗雅也沉重地歎了口氣。

下了高速,車在蜿蜒的山路上前行一個多小時,才到靠山鎮。在王蓮花指引下,我們在鎮裏左拐一彎右拐一彎就彎出了鎮,上到一條更窄的水泥路上。我辨別一下方向,是向著東南方更大的山裏進發。這麼多年,我是第一次來這裏,如果不是王蓮花,我真不知道柳城還管轄著這麼偏僻的地方。在一處山梁上,竟還有幾公裏的土路,王蓮花說這是興隆屯和靠山屯的交界地,修路時誰都想占點兒便宜,結果就撂下了這麼一段。

王蓮花家住村邊,這個屯不大,就二三十戶人家,行政上屬於靠山鎮靠山村,大山裏麵還有更偏僻的屯子,隻幾戶人家。

看到王蓮花家徒四壁,麗雅首先被震撼了,她掏出兜裏所有的錢拍到炕上,接著是雨燕開始掏兜。我站在院裏欣賞著四周大山的風景,透過那爿小方窗看到這倆傻丫頭的義舉,有些擔心麗雅繼續冒傻氣。心說,困難的老百姓有的是,想當救世主得累死你倆。而且眼前這人是王蓮花不是夏秋菊,這娘們兒在我麵前就沒服過軟,沒說過一句好聽的,好像我上輩子欠她的,幾輩子都還不完。

麗雅喊我:“隊長,你快來,我倆這才湊了兩千,太少了!”

我心裏埋怨著麗雅,無論如何我得在她倆麵前保持點兒領導形象。難怪果慧法師說麗雅有佛緣,看來真是菩薩心腸。我邊進屋邊盤算,我兜裏有三千多現金,但我不能像這兩個傻丫頭一樣連鍋端,我的手在兜裏捏一下厚薄,說我就這些了,不好意思。

雨燕接過去迅速點一下,說:“官大錢就是多,一千八,比我倆多。”

我們告別時,一直懵懂的王蓮花終於反應過來,她拿起炕上這三千多元錢拉住麗雅、雨燕,說什麼也不收。她說:“你們把我娘兒倆送回來就感謝了,我哪兒能還要你們的錢?我打官司要宋祥的錢,他欠俺家爺們兒一條命,他該給,你們又不欠我的!”

麗雅說:“不是給你,是留給孩子的,給孩子上學用!”

雨燕說:“大姐,你可得收下,這是我們的一片心。實話跟你說,我參加工作時間不長,我媽都還沒花過我的錢,我們真的就是想幫幫你,你要不接受,就是在傷我們的心!”雨燕說著竟有些激動,那雙好看的大眼睛瑩光閃閃。

王蓮花不好再推辭,說你們等等,拿起筐到菜園裏摘了些黃瓜西紅柿倒到我們車上,讓我們回去路上吃。

我啟動車時,王蓮花沒有招手,她牽著兒子,默默站在麗雅一側,瞅著麗雅、雨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夕陽下,我看到有兩行淚痕閃亮地掛在她黝黑的臉上。

二十三

情況就是在這一刻突然出現的。

捷達車駛上了兩屯交界處的土便道,顛簸得很厲害,我降下速度。這時就看見前麵走來個熟悉的身影,很瘦,有些佝僂,像大蝦,因為是迎麵走來,我們三個人都看得很清晰。這時候我又一次覺得我讓第五小組的人反複看卷是一個多麼英明的決定。幾乎同時,前座的麗雅突然喊了一聲:“天啊!”後座的雨燕也“啊”了一聲!這個人像極了草上飛,對,就是“7·20”案的那個殺人惡魔肖強,“清網行動”梅市重點抓捕的部督逃犯,我們柳城公安十五個追逃小組人人想抓到的非指標“網逃”。

不過,這也有點兒太容易了,就因為我們送王蓮花就在這大山裏偶然撞上了?這得下多大雨才能淋我們頭上,點兒也太好了吧!要說給王老炮聽,他一準兒認為我得了精神病。

實在是太像了,況且,即使我的眼睛跑肚拉稀了,麗雅和雨燕總沒問題吧!警察辦案要懷疑一切。我向麗雅和雨燕擺擺手,意思是不要過早驚動他,我太了解他的奔跑功夫了。我們開的是警車,他已本能地側身躲在路邊,雖然麵向公路,但那兩條大長腿已做好了隨時開溜的準備,隻要感覺不對,瞬間他就會隱沒在身後蒼茫的林海。我太熟悉草上飛了,這幾個月來,在我的潛意識中,我已經跟他多次打交道了,也試著觸摸過他的思想,他的心理。

此時,我好像已經感覺到了他的緊張。

我不動聲色地開車緩緩在土便道上顛簸,目不斜視地提醒麗雅和雨燕:“不要盯著他看,千萬不要!”

車慢慢向前,離草上飛還有十幾米了,麗雅和雨燕的手已搭到門把手上,就等我一聲令下了。我用眼睛的餘光觀察著草上飛,還好,他站在道邊,離我車通過時直線距離也就一兩米,而離身後的樹林還有四五米,更有利的是他在我這一側。我踩死刹車同時撲出去的時間大概不用一秒,應該有取勝的把握。可是就在車頭距他還有五六米時,他用手扇了扇飛揚的塵土,很自然地又後退幾步,退到路基下麵。這樣我離他遠了幾米,而他身後就緊貼著樹林。別無選擇,我隻能繼續開車往前走,越過草上飛之後我還有意讓速度快了一些,同時提醒麗雅和雨燕不要回頭看。我從倒車鏡裏見草上飛回到道上,又扭頭瞅了兩眼,才放心地轉過身去繼續趕路。

我轉過一個彎道,確信草上飛已看不到我們才把車停下。麗雅說:“就是他,沒問題,今天要是不開警車就當場拿下了。”

雨燕問:“怎麼辦?向局裏報告?”

我腦海中一瞬間閃過好幾個抓捕方案,我知道此時的決策靠靈感,而不是一步步的兵棋推演,因為時機稍縱即逝。我說:“你倆走路沒問題吧?”

雨燕說:“沒問題,抓他也沒問題,咱三個呢!”

麗雅說:“我瞅他那熊樣,梅市那幫家夥是不把他說得太神了?”

我說:“那就好,隻要別驚動他,咱們就能跟上他,隻要知道他藏哪兒,主動權就抓在我們手裏了。”

我們打開後備廂迅速換上運動鞋迷彩服,又拿了些王蓮花放在車裏的西紅柿和黃瓜,悄悄順原路返回。

其實在路上跟蹤還不如在樹林子裏,林子裏隱蔽物多不易被發現,而路上不行,隻憑著彎道根本無法隱蔽自己。所以我們看到那個大蝦一樣的身影後,便緊貼著路邊的樹林。好在草上飛走得不快,也沒回過一次頭,耷拉著腦袋,佝僂著身軀,從後麵瞅更像一隻大螳螂。他會不會就住在前麵王蓮花這個屯裏?要真是那樣,我可知道什麼是蒼天有眼了。往前又走了一段,在一個山梁上的拐彎處,草上飛突然轉過身來。好在我們早有準備,在他回身的一刹那迅速隱在路邊樹林裏。草上飛的視線重點在路上,方才警車的出現大概讓他吃驚不小,他站那兒嘩嘩撒泡尿,抖摟一下,又回頭看看,便一頭鑽到道南的樹林中。

雨燕吐掉嘴中的草棍,說:“我要有槍,非一槍崩了他不可。”

我想這個漂亮丫頭夠狠,是當警察的料。麗雅卻早輕巧地上前向道南觀察。在水泥路的轉彎處,有一條窄窄的羊腸小道掩藏在幾叢灌木下,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看來,草上飛不住在王蓮花這個屯。

繼續追!我判斷應該離草上飛的藏身地很近了。想到這個在兩市縣警察心中猜了快十年的謎就要由我們三個揭開謎底,我激動得有些發抖。

“要是天黑後還這麼追,很可能把他弄丟了。”麗雅邊大喘氣邊小聲說。

“要不,我們咬咬牙,發起一個衝鋒,攆上去抓他得了?”雨燕擦把臉上的汗水,這丫頭顯然失去了耐心,變得焦躁起來。

我說:“不等你發起衝鋒,隻要一驚動他,他會眨眼間把咱們甩掉的。”

越往前走,越發樹高林密。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多高大粗壯的樹木。我加快腳步,想盡量縮短與草上飛的距離,可麗雅、雨燕兩人腳步卻越發沉重,麗雅還一不小心踩斷根枯枝,哢叭的聲響引得草上飛警覺地回頭,好在緊接著一陣冰涼的山風呼呼刮過,附近樹木發出了一陣更熱烈的歡呼。我躲在一叢樹木後,突然發現森林的夜晚已經降臨,一團團黑暗從嶙峋的山石縫間,從樹叢下幽幽升騰起來,刹那間充溢了整個大森林。恐怖也就在這一刻緊緊擁住我。我瞅瞅麗雅和雨燕,見她倆緊張得發抖,尤其是雨燕,開始跟蹤時的英勇無畏已蕩然無存。

前麵的黑影還在向前移動,我斷定草上飛沒有發現我們,因為他仍然走得不緊不慢,和剛才沒什麼兩樣。

山勢更加陡峭了。此時,我們已離開山梁,正斜行在半山腰。我判斷應該是從這山坡一直斜下去,奔向山腳。

突然,雨燕腳下一滑摔倒在地,倒地時她下意識地驚叫了一聲。麗雅一驚,急忙拉住她一隻手,控製住她下滑的身體。就在麗雅要被雨燕帶倒的瞬間,我一手攬住一棵大樹,一手死死扣住麗雅本能地揮舞在空中的手臂,將她倆拽過來。可是再回頭尋找草上飛時,那團黑影卻不見了。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們終於艱難地摸到了穀底。我握著麗雅的手,麗雅緊緊拉住雨燕。黝黑的山穀中多虧有這一線月光,讓我們能夠朦朧地看見彼此的身影。我們像被遺棄在另一個世界的三個孩子,內心充滿了極度的孤獨與恐懼。一團團樹影中似乎隱藏著無數個能夠瞬間撕碎我們的惡魔,等待我們自投羅網。我已忘了此行的目的,隻企盼能盡快找到一個安全所在,度過這恐怖的夜晚。

我有些心虛膽寒起來,握著麗雅的手開始顫抖,麗雅使勁回握了我一下,我知道她在提醒我也在鼓勵我。我感到她的手心裏全是汗,大概顫抖也是可以互相傳遞的。

雨燕終於控製不住,小聲說:“麗雅姐,我怕!”

我努力瞅瞅,看不清她的表情,從聲音上判斷她哭了。

麗雅抽回緊握著我的手,拍拍雨燕,說:“別怕,有隊長呢!”她替雨燕攏一下散亂的頭發,抹一把臉上的汗水,扭過頭來瞅著我說,“要不,我們往回走吧!”

從麗雅的語氣中我聽出了懇求的意味,暗夜中,我同樣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抬頭瞅瞅天上的朦朧的半塊月亮,有一片雲翳剛好飄過來,天地間立刻又暗了許多,那閃閃爍爍的星星卻顯得分外明亮了。我努力尋找半天,才在天空一角找到北鬥星。現在是夏季,再借助著月亮,大致能夠辨別出方向,要不就往回走?就當我們沒和草上飛遭遇?兩雙盯著我的眼睛閃閃爍爍,就像四顆夜空中的星星。我那有限的生存智慧告訴我,就是往回走,也得天亮以後。

我下意識地拿出手機,麗雅衝我搖搖頭,雨燕小聲說:“早就沒信號了。”原來她倆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在現代通訊技術中生活慣了,一旦失去聯絡是無法想象的。真沒想到,還有手機信號覆蓋不到的地方。什麼這個通那個通的,廣告做得呱呱叫,都他媽是騙人的鬼話。可話又說回來,這裏人跡罕至,立個塔又給誰用呢?我後悔這低智商的追蹤決定,但是在麗雅、雨燕麵前,我絲毫不能慌亂。我摸摸衣兜,還有一根小黃瓜,那是王蓮花送的,我們一下午就是憑著王蓮花給的黃瓜和西紅柿頂過來的,現在就剩最後一根了。我一掰兩半,遞給雨燕和麗雅,說把它吃了,一會兒有力氣跟草上飛最後較量。我敢肯定草上飛就在山穀平坦的那塊地方。

月亮似乎為了配合我,恰到好處地從雲朵後鑽出來,朦朧的山坡下,確實有一塊較為平坦的開闊地帶。

麗雅咬了一口黃瓜,把剩下的小半截迅速塞進我嘴裏,說:“我倆聽你的,隻要能找到他,咱們仨還怕抓不住他?”

我把左手的木棍遞到右手,目前這是我們唯一的武器。我們牽著手悄悄地小心翼翼又跌跌撞撞地向前麵那塊平地摸索過去。山裏露水大濕氣重, 這使毫無山林生活經曆的人難以忍受。我們的褲子小腿以下全部濕透,都能擰出水來,其餘部位也已經半濕,再加上汗水,迷彩服緊緊裹在身上,讓人痛苦不堪。

好在,我們很快有了重大發現。

漸漸靠近那塊平坦的山穀,一小塊玉米地驚現眼前。朦朧月色下,麗雅和雨燕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還用手摸了摸玉米葉。我急忙拉她倆蹲下,距離二十多米遠的前麵,三角形的人字梁支撐著一個小屋頂,不到一人高,向後延伸兩三米斜到地麵,月夜中像個稍大一點兒的墳丘。

雨燕說:“這能住人嗎?”

麗雅瞅瞅我。

我想這應該就是老輩人常說的地窨子,一多半在地下,地上這小部分隻是進出的門。這是我們祖先在幾千年前發明的,看來這個草上飛絕非等閑之輩,他野外生存的能力也許不輸給專門受訓的特種兵,隻有這樣才能在這大山一躲這麼多年。如果方才雨燕沒有驚動他,那此時他肯定會在這個地窨子裏呼呼大睡。

我禁不住一陣狂喜。

我們慢慢向地窨子靠近,我低聲告訴麗雅和雨燕,讓她倆不要著急往裏衝,要和我保持點兒距離。地窨子裏一定空間狹小,人多反而不利於放開手腳。我想,盡管草上飛擅長叢林奔跑,但隻要把他堵在地窨子裏,他絕對贏不了我。

地窨子的門是用胳膊粗的圓木綁紮在一起的,我輕輕摸摸縫隙,縫隙裏麵是一層紙殼。我把木棍遞給麗雅,向她倆做個手勢,左手拇指按到手機的照明按鈕上,右手輕輕向裏推一下門。意外的是,門被推開了,還發出吱呀一聲怪響。我迅速用手機向地窨子裏掃了一圈,裏麵空無一人,空間雖狹小,但比我想象的要寬敞些,有一個小土炕,有鍋灶,還有一小塊空地。地上有半袋大米,幾個方便麵空袋,油、鹽等,看來草上飛也沒有完全與外界隔絕。

“都怨我!”雨燕自責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說:“他跑了,更說明他就是草上飛!還好,我們今晚總算不用露宿大林子了。”我半是安慰半是心裏話。

麗雅挽挽袖子,說:“找找有火沒,我給你們弄點兒吃的。”

我馬上製止麗雅。她大概是餓昏了頭,這裏的東西不能動,隻有經過準確勘驗鑒定,才能最終確認這家夥是不是草上飛,為下一步大搜捕創造條件。我拎過木棍,去外麵苞米地掰回十幾棒玉米,撕開青葉,遞給麗雅、雨燕。

雨燕懷疑地瞅瞅我,麗雅問:“能吃嗎?”

我抱著青玉米大啃,給她倆做個樣子。

借著門口的月光,我想把木棍另一頭的鐵夾子卸下來。方才算我運氣好,草上飛這家夥在玉米地邊下了捕獵野獸的夾子,要不是這根木棍發揮作用,我可就危險了。我想把夾子重新下在屋門前,我怕有野獸,更怕草上飛就在近處偷窺著我們,等我們筋疲力盡睡著後,他再殺進來。可是,我終因不懂這東西的原理,沒有成功。

關上門時,地窨子裏立刻伸手不見五指,我摸黑用木棍頂死木門,又把腿橫在門邊。

麗雅歎口氣,低聲自語:“這回真有下地獄的感覺了。”她和雨燕背對背坐在土炕前的地上,那裏有一塊麅子皮,兩個愛幹淨的女人,此時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我怕再出什麼意外,嚴肅地小聲說:“外麵山裏肯定有大野獸,草上飛可能也沒跑遠,說不定就在我們附近,所以你們絕對不許出去,就是想撒尿上廁所,也就地解決。”

漆黑的地窨子裏毫無反應,我以為兩人睡著了,便提高聲音說:“你倆聽見沒?”

麗雅幽幽地說:“幹嗎說這麼直白,你就不能委婉點兒?”

雨燕滿不在乎地“切”了一聲,說:“沒事麗雅姐,怕什麼呀,反正這麼黑,隊長又看不見。”

二十四

警察這活兒,一般人是幹不了的!以前,麵對著新入警的年輕人或者遇到困難鼓舞士氣時,我總願意這樣說。這一夜我的體會是,逃犯,更不是一般的人能當的,最起碼與草上飛比,我們吃苦耐勞的意誌力、承受寂寞的耐受力以及適應艱苦環境的生存能力,都遠不及。這麼多年,草上飛躲在這個小地窨子裏,過著近似原始人的生活,最短大概也要十天半個月去靠山鎮采購一次生活必需品,他是如何克服一個個生存難題,度過這些難捱的歲月的?我無法想象。單憑這地獄般的一晚,心驚肉跳地聽著外麵各種野獸製造出的聲響,我已對草上飛的野外生存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目前,我們在現代生活條件下舒服慣了的皮肉筋骨,已經難以和逃犯相比擬相抗衡了。

我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地捱著漫漫長夜。我已極度疲勞,真想沉沉睡去,可是我不敢,我怕萬一睡熟時出現意外。我現在想的不再是抓草上飛,而是怎樣保證麗雅和雨燕的安全。裏麵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傳來沙沙的聲響,很有節奏也很節製,我聽出是兩個人的。我屏住呼吸,怕麗雅和雨燕難為情,特別是雨燕,還是個未婚姑娘,雖然這裏黑得什麼也看不見,可在個男人麵前沙沙地撒尿,這場景無論如何是很讓人難堪的。沙沙的聲音停止後,我便聽到兩人爬上炕。

雨燕小聲說:“麗雅姐,我害怕!”

麗雅說:“不怕,隊長在門口守著呢,什麼東西也進不來,趕緊睡吧!”

雨燕又說:“麗雅姐,好像有蟲子,我腿癢死了!”接著傳來麗雅和雨燕的抓撓聲。

正在這時,人字梁支撐的小屋突然搖晃起來,麗雅、雨燕不約而同地驚叫一聲喊著隊長跳過來。她倆拽著我的胳膊瑟瑟發抖,雨燕已帶著哭腔。我從門縫望去,借助月光斷定這個大塊頭的東西不是草上飛,應該是個大野獸,正在利用房門的圓木蹭著癢癢。我死死用木棍頂住房門,同時聞到一股怪異的腥臊氣息,這應該是一頭野豬。外麵的劈啪聲響都應該是這群野豬弄的,它們是奔這小片玉米地來的。那麼平時夜晚草上飛用什麼來保護自己的領地不被野豬們侵略呢?除了鐵夾子陷阱,還有什麼?點火嗎?想到火,我突然來了靈感,就在這小屋被野豬蹭得搖搖欲墜時,我搶過麗雅的手機按亮照明按鈕,一線細細的強光通過門縫突然打出去。野豬受到驚嚇,噅噅怪叫幾聲,躥入林子裏,正在玉米地裏享用大餐的一群聽到了報警,也怪叫著逃入森林。

“看來,我的智商比這群野豬高多了,隻要有我在,你倆就不用擔心。”我故意輕鬆地說。

麗雅長長呼出口氣,用力握握我的手。

雨燕說:“嚇死我了!”

麗雅和雨燕重新回到小土炕。許是太累了,方才又太緊張,不一會兒,便響起深沉的呼吸聲,也聽不到她倆抱怨有蟲子咬了。我把後背抵在木門上,也想睡一會兒。通過方才這群野豬的折騰,我斷定草上飛不會躲藏在附近,按這家夥的行事邏輯和經驗,他一定會用一種我們察覺不到的方法讓野豬遠離玉米地,這是他賴以生存的糧食,他不會眼睜睜瞅著讓野豬禍害掉。裏麵的小土炕上一陣窸窸窣窣,我想大概受到驚嚇的緣故,她倆可能又要撒尿,可沒聽到沙沙的響聲,卻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是我!”麗雅小聲說。

“我知道是你!你要堅持住,你要慌了,雨燕這丫頭就崩潰了。”

“我知道,你放心吧!有你我什麼也不怕,就是去死,隻要和你在一塊兒,也沒什麼可怕的!”麗雅說著,抬起右手,輕輕摩挲著我的臉。

我的鼻子有些酸,急忙握住麗雅小蛇一樣柔柔遊動在我臉上的手,說:“你放心,咱們不會有事的。”

“明天能回去嗎?按來的時間推算,大概得走四五個小時後才能有手機信號,關鍵是我們來時,隻追著草上飛的背影走,沒觀察地形地貌。”麗雅終於說出她的擔心。她的聰慧提醒著我,她不是不諳世事的黃毛丫頭雨燕,她是蘇麗雅,她擔心的問題也一定是我要尋找的答案,所以我可以和她推心置腹地商量探討。

“關鍵是來時我們沒做記號,我怎麼就沒想到萬一抓不到草上飛,我們怎麼回去?”我有些懊悔。

麗雅說:“你的決定沒錯,這種情況無論如何我們都應該跟過來,事情總是有意外,我們不能為意想不到的事後悔。別想了,先睡一會兒,我幫你聽著外麵的動靜,說不定睡一覺就有主意了呢!”

醒來時天已大亮,霧氣越發濃重了。她們兩人按我指引,在地窨子後麵的小溪洗了臉,狂飲一頓。麗雅又在地窨子裏找到兩個空礦泉水瓶灌滿,然後又要動用地窨子裏的鍋碗瓢盆弄吃的。

我說:“不行,這東西我們挑好拿的拿走一件,其他的絕對不許動!”

麗雅說:“我保證破壞不了現場,我就煮碗熱粥。”麗雅說著翻找了一下,確實沒有找到火,才心有不甘地瞅瞅我,說,“作為男人,抽煙也有抽煙的好處。”然後麗雅拎起一個尼龍袋晃晃,“你要的東西我早都找好了,這個杯子和小碗上,油漬麻花的指紋都不用刷碳粉了。”

早餐我們吃的仍然是生啃青玉米。盡管沒了昨晚的恐懼,雨燕還是啃得愁眉苦臉,她問:“昨晚的野豬也是這樣啃吧?”

我說:“野豬可比你好伺候多了,連棒加粒一起嚼嚼就吞了。”

山裏太陽起得晚,八點多鍾,霧氣才漸漸散去。我們辨別一下方向,帶上兩瓶水,幾穗青玉米,開始向北邊的山坡爬去。離開時,我還意外發現了草上飛的一把鐮刀,這個好東西我昨晚竟沒看見,否則也會為我壯壯膽的。草上飛用過的碗和杯子我讓麗雅和雨燕分開拿。我默默祈求著,希望能順利返回,千萬別迷失在這大山裏。過了一個多小時,翻過幾座山梁後,我們不知不覺一頭紮進一大片亂石嶙峋的跳石塘。跳石塘這種叫法是否準確我不知道,反正你要想往前走就得從這塊大石頭往那塊大石頭上大步邁或者跳。石縫中有一叢叢低矮灌木,更多是互相纏繞在一起的藤條,弄不好,人就會掉進石縫中卡住。有的石縫竟然深不見底,黑暗中傳來嘩嘩的流水聲,讓人禁不住渾身直打冷戰,似乎那幽暗的石縫中會突然冒出個魔鬼。

麗雅緊張地望望我,說:“咱來時沒記得有這樣的地方啊?”

我知道這肯定不是來時的路。無論我有多好的記憶,都不可能找到來時路,因為來時也根本沒有路,我們又沒留下什麼記號,光顧攆著草上飛的背影跑。在這蒼蒼莽莽的大林子裏要想找到隻走過一遍的來路絕對不可能,除非有王老炮手下的警犬引導。此時,我們是從去王蓮花屯子的那條東西公路上向南追來的,我通過太陽辨別著大致方向,隻要一路往北,就能摸到那條鄉村路上。關鍵要有信心!可是麗雅卻牽著雨燕的手不再往前跳了,她前麵的石頭上長滿綠色青苔,方才,就是在一塊綠色大石上發現了十幾條花蛇橫七豎八地纏在一起,嚇得她倆渾身發抖險些摔到石縫裏。

我說:“這裏沒蛇,我探過了!”

麗雅緩緩地搖搖頭,往前指了一下,又向後看了看。

我看看表,發現在跳石塘裏耗費了一個小時卻僅僅走進個邊緣,前麵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木藤條,後麵卻是看似距離很近的高大樹木。

麗雅有著女人特殊的敏感,盡管她沒有經驗,我卻覺得此時她應該是對的。我們又用了快一個小時返回大林子裏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執意要鑽進跳石塘,是為了那一片燦爛的陽光。跳石塘裏沒有高大樹木遮蔽,身後的陽光確定著你的方位,讓你有一種踏實感,可大森林裏陰翳蔽日,想看一眼陽光得特意找樹木稀少的地方。而一會兒看不見太陽,我就失去了方向感,心空得不行。

我們順跳石塘邊緣向西北方向走,準備在跳石塘結束的地方再折向北,可這大山稀奇古怪得像個魔術師,我們三個大活人竟沒發現跳石塘是在什麼地方結束的。等我們舉目四望全是一片大森林,想改變方向北行時,雨燕卻驚叫一聲,跟著麗雅也“啊”了一下。我順著枝葉的空隙望向天空,頓時驚呆了!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奇異天象,太陽怎麼越過頭頂跑到了偏北方?麗雅和雨燕尚未反應過來,我渾身刷地一下冒出了冷汗。這回可能徹底完了,我聽人說過,山裏人管這叫麻達山,就是失去了方向感,也有點兒類似於迷信人說的鬼打牆。

我把鐮刀砍在樹枝上,說我們都走轉向了,歇會兒吧!剛一屁股坐在厚厚的腐葉上喘息,又聽雨燕驚叫:“隊長,這兒有人來過!”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