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生過百仍“有光”(1 / 3)

采訪周有光先生,是個難得的經曆。104歲的老人,精神氣爽,思路清晰,風趣幽默,兩個小時的交談,時時響起他朗朗的笑聲。兩小時之後,訪者怕他過累欲告辭,周先生卻笑著連連擺手:不累不累,我還可以談兩個小時……一百多歲的人,還天天在那裏讀書、看報、玩電腦、寫文章。這是一個怎樣的人生!

周有光先生,1906年生於江蘇常州。聖約翰大學就讀經濟學,抗戰勝利後赴美國信托銀行工作,國內解放後,滿懷理想回到上海,任教於複旦大學經濟研究所,兼任新華銀行秘書長。1955年,因周恩來總理點名邀請,到北京參加全國文字改革會議,不久被正式調往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參與漢語拚音方案製訂,人稱“漢語拚音之父”。因博學多識,曾被連襟沈從文先生讚為“周百科”;上世紀八十年代加入《不列顛百科全書》中文版編審委員會,成為名副其實的“周百科”。耄耋之年,退而不休,閱讀愈發寬博,寫作推而廣之;逾百歲,入佳境,自由自在,身心俱安樂。

周有光訪談

“人要有自由,要有興趣”

冬曉(以下簡稱冬):這就是您的“小書桌”?

周有光(以下簡稱周):我的書桌又舊又破爛。

冬:可是寫出文章很精彩!

周:我已經有二十多年沒用筆寫文章了,我用我的電子打字機,又快又好,寫文章非常方便。現在都快不會寫字了,退化了。

冬:現在的年輕人也都習慣了用電腦打字,不怎麼用筆寫了。漢字好像出現了一種危機,大家都不會寫字、不會認字了,這怎麼辦?

周:我的一些美國朋友,身為大學教授,也不會寫字了。

冬:他們也存在同樣的問題?

周:他們也是一樣,因為用電腦、打字機太方便了。

冬:現在很多大學生寫出來的字都很難看啊。

周:這確實是一個問題。學校應該開一門書法課程,讓學生練練字,但不要考試。我們讀中學的時候,很多課程都不用考試的,考的隻是很少幾門。

冬:那還是很自由的,不像現在的學生那麼辛苦。

周:現在的學生真是苦得要命,我記得我們那時候一點都不苦,家長也不用花很多時間去輔導孩子,那都是老師的事情嘛。

冬:現在不但家長輔導,還要讓孩子上各種各樣的輔導班,把所有的時間都塞滿了。

周:這不是一個好辦法,把孩子搞笨了。試卷都長得不得了,簡直是“哈達卷”。學生覺也睡不好。這樣不好,人要有自由,要有興趣。

冬:這個問題也討論了很多年,但一直沒有什麼好的解決辦法。

周:我們國家改革開放以後,自然科學引進了、更新了,但社會科學沒有更新,還是老一套。人家的教育觀念已經大大改變了,我們沒有跟上。

冬:教育真的是特別重要的一個方麵,關係到子孫後代。

周:《人民日報》上發表過一篇文章,很有趣味,說北京有一所國際學校,裏麵的老師都是外籍的,校長是外籍華人。記者在采訪這位校長的時候,問了這樣一個問題:“你們學校對壞學生是怎麼處理的?”校長說:“我們學校沒有壞學生。”問和答完全是兩種理念。

冬:您對教育問題一直很關心?

周:我覺得教育最重要的,是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

冬:您一直提倡“學而不思則盲,思而不學則聾”,這個觀點很重要。現在的年輕人,在“學”和“思”方麵,是不是有些問題?

周:這兩句原來是孔夫子說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我是把它改得通俗化一些。隻“學”不“思”是不行的,也是不可能的。

無心插柳柳成蔭

冬:當年您從經濟學教授轉行搞文字研究,自己心裏覺得可惜不可惜?

周:很多人問我可惜不可惜,我說,這不是可惜不可惜的問題,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偶然的好事情。假如不轉,我可能就是一個“大右派”。當年“反右”的時候,在上海,重點對象就是經濟學教授。我的好朋友,上海經濟研究所的所長沈誌遠,他是解放前唯一一個從莫斯科大學畢業的,其他人都是歐美歸來的。他寫過一本《新經濟學大綱》,寫得非常好。他就在那時候自殺了。我最好的一個博士生,也自殺了。我因為人在北京,當時都不知道,隔了三年才知道這個消息。我因為改了行,糊裏糊塗就逃過了一次劫難。

冬:這點您跟沈從文先生很像。後來他被貶到故宮去,也是開心得不得了,成了一個服飾研究專家,真是很厲害。

周:沈從文的確是胸襟非常開闊。他在故宮做講解員,拿根小棍子,給旅遊的人講解,他一點都沒覺得什麼不高興。他說:“我到故宮來很好,本來很多東西很難看到,現在隨便可以看。”他在故宮裏麵研究服飾,還出了一本很好的書。

冬:沈老是一個非常謙和的人。

周:有一次,一個親戚家的小孩去看他,跟他說:“我小學畢業了。”他說:“真好,我還沒小學畢業呢。”他是在家裏讀的老古書,沒有進過新式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