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皴萬染”話寶玉(2 / 3)

總結起來,皴染是一種具有多種特征的藝術表現手法,它可以指一種外部視角的描述,也可以指一種含蓄的表達,重要的是,這種手法多次用在同一個敘述對象上,使得敘述對象逐漸複雜、豐滿、立體。《紅樓夢》裏的人物,他們的每一個人性格的多麵性,幾乎都是經過千皴萬染,在一係列情節的反複描寫中突現出來的。林黛玉的悲情苦淚,更是一個情節連著一個情節。又都經過反複皴擦,逐層加染,情思綿密,意味深醇。

用於寶玉形象塑造的不同的皴染策略

寶玉在《紅樓夢》中是具有結構性的重要作用,作為大觀園中的最受矚目的男性。在塑造這個角色的時候,皴染的手法是用得最多的。通過不同階層的不同視角的刻畫,寶玉的形象一筆一筆地在增加在豐富。比如,奶娘李嬤嬤眼中的寶玉是“丈八的燈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黛玉眼中的寶玉是“麵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麵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的多情美少年,是真性情的“知己”;襲人眼中的寶玉,是時時刻刻讓她擔心的“不省心”的“毀僧謗道”“調脂弄粉”的公子哥。在紅樓夢的眾多人物中,不同身份人物眼中的寶玉截然不同。

1)不同階層視角下的複雜的寶玉

1.上層正統視角下的寶玉。以父親眼中的寶玉為例:叛逆的愛子。

賈政在《紅樓夢》中最集中體現了傳統儒家的價值觀與形象,他嚴肅、方正、古板,講究讀“正書”、行“正事”,是世家子弟規矩做人的典型。總體來講,賈政是一位極其認同儒家價值的典型人物,在這樣一位人物的眼中,賈寶玉簡直就是大逆不道罪該萬死的逆子。孽種。儒家所認同的價值“修身、齊家、平天下”,在寶玉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體現。正是因為父子之間迥異的價值觀,才有了後來矛盾聚集的總爆發“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一回書。

但是隨著年紀的增大,賈政也開始“名利大灰”,由此他對寶玉的絕對負麵的評價終於稍有鬆動,開始注意到寶玉的詩才。在寶玉的《姽嫿詞》全詩做完時,賈政“微笑”著評價:“雖然說了幾句,到底不大墾切”。這是做父親的適度表示一下權威,以告知在座的賓客自己沒有溺愛兒子,但這樣的反應早就與之前的嚴厲嗬斥迥然有異了。從這一係列的賈政視角下的寶玉的形象看來,寶玉是一個與儒家價值觀有絕大不同但是頗有詩才的俊逸人物。

2.下層俗世人物眼中的寶玉:不懂威權,不自私自利的傻子、呆子?。

如果說父親代表的儒家是社會中高層次的文雅立場,那麼《紅樓夢》中眾多的仆人奴才代表了俗世的立場。因為這些仆人奴才一般沒有機會接受高層次的教育,而受俗世價值觀的浸染很深,自然而然地秉持俗世的立場。在興兒眼中,寶玉是“瘋瘋癲癲”的傻子、徒有外表不懂世事,不懂樹立自己作為主子的權威:“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第六十五回)從小廝的眼中看來,寶玉最傻的是不像個主子,不懂得作福作威,與賈珍那樣的主子截然不同。這一點與傅秋芳家兩個女仆眼中寶玉作為“呆子”的形象是一致的:“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第三十五回)如果從世俗的眼光來看,寶玉不去追求自己的自私自利,不去追求作為主子的威權,不去追求名利這些實際的利益,而是去“瘋瘋癲癲”地對萬物都含情,都審美。不懂寶玉高層次審美的、詩意的精神世界,寶玉當然就是一個呆子。因此脂硯齋在這段文後評說:“寶玉之為人,非此一論,亦描寫不盡。寶玉之不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脂硯齋明確點出這些奴仆所代表的俗世立場。

除了這些單色調的皴染之外,作者使用了“大色塊”的皴染,這種“皴染”具有高度概括的敘述,卻使得人物更加具有立體性、複雜性與不確定性,從而具有了“謎”一樣的模糊美的審美價值。

2)“假語”與“幻像”角度透出的模糊的寶玉

關於寶玉的總體評價,主要是通過兩個具有提綱挈領重要性的人物來實現的,一個是賈雨村,一個是警幻仙子。從他們的視角進行的“皴染”與前麵所述的皴染策略不同之處在於,作者在塑造他們的形象的時候,使用了模糊的具有解構性質的語言策略:“假語”與“幻像”,使得從他們的視角出發所做的描繪都具有了暈染之“染”的技法能夠達到的質感、立體性與模糊性。

1.假語村言:寶玉之“情癡情種”的真與假。曆來的紅樓夢評論家都指出,《紅樓夢》具有春秋筆法,真假雙線進行,既說真,同時又似乎在提醒讀者不要當真,一方麵作者說是為閨閣立傳,實錄其事;一方麵又說是假語村言。這都達到了暈染的效果,達到了使所述對象呈現“雲繞霧繚”的模糊美,同時也部分地造就了百年來爭論不斷的紅樓之“謎”。

對於賈寶玉,賈雨村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在賈雨村看來,賈寶玉是秉“靈秀之氣”的異人。“置於萬萬人之中,其聰明靈秀,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人高士;縱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製駕馭,必為奇優名娼。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之、溫飛卿、米南宮、石曼氫、柳耆卿、秦少遊,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心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瑩、朝雲之流,此皆異地則同之人也。”(第二回)這些話對寶玉之情,似乎極度肯定。對寶玉評價極高,把寶玉與“王謝二族”“唐明皇”“陶潛”等曆史名人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