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懂事,隨便說了句,你就不要生氣了。”吉姨在旁邊勸慰的說,一邊往我這邊使眼色叫我快回房去。
“她這說的是混帳話!”父親依就不依不饒。
我仍然站著不動,狠狠地與父親對視著,強忍著眼淚不讓掉下來。
“你罵吧,反正我從小到大都被你恨著,我根本就不在乎你說了什麼!”
“你以為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我養了你這隻白眼狼!”
“你覺得是你養大我的嗎?是爺爺奶奶養大我的,你是一個自私鬼,你有想過我嗎?你有把我當做你的女兒嗎?你是一個好父親嗎,你去疼你的子楚吧,疼你的親生女兒吧,我是個沒人要的,反正已經習慣了!”我心裏難受極了,隻想著把那些憋在心裏的話通通說出來,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自已在講些什麼,我更沒有想到這些話會深深的刺傷父親。站在旁邊的吉姨看我越說越離譜,嚇得臉都白了。
“誰讓你這麼放肆!”。
“啪!”好響亮的聲音嗬,好動聽的音樂。
可能是我真的太過份了,可能是我說了讓父親覺得難堪的話,傷了他的尊嚴。父親走過來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我被打得暈頭轉向,臉火燒一樣燙了起來,頭發也散了,胡亂的貼在我的臉上。平時一點小小的感動都可以讓我淚流滿麵,可是這次我依然堅持著,沒有讓眼淚掉下來。這是屈辱的淚水,我一定不能讓它掉下來!
不知道是過了多久,我才有勇氣把頭抬起來。
“哈!”我笑了起來,“你打啊,打死我你就舒服了,你就可以過你的幸福日子了,反正我是多餘的。你看,你們幾個已經夠了,多好的家庭啊,是我一直不識相,是我不要臉硬往你們中間擠。好,哪裏也容不下我,隻有母親那裏才肯要我的!”我咬牙切齒的說。我在心裏想,今天你有種就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活煩了,活膩了。
吉姨走了過來,欲伸手來撩我被打散的頭發。被我一把擋了回去。
“你不要假惺惺的。”我衝著她吼。可是我眼睛仍死死的盯著父親,我看到父親嘴唇都氣得發抖了,話也說不出來。我這些話,對他來說,無疑就是一把刀。現在這把刀被我磨得尖尖的,捅進了父親的心髒。我心裏起了邪惡的念頭。好啊,我就是讓你氣,就是要氣死你。
吉姨說:“小易啊,你不要說這樣的話,你父親也是愛你的呀。他剛剛不就是批評了你一句,你就接受啊。做父母哪有不為自已孩子著想的,你用得著說這樣讓人傷腦筋的話來,他就你這一個女兒呀,他不疼你疼誰呢?”
“他疼我,他疼我太陽都從西邊出來了。他疼我,剛剛還會下那麼重的手打我嗎?我說了什以,我不就是說了句玩笑話!”
父親雖然對我冷漠,但他從來就沒有打過我。從小到大。我心裏委屈得直發抖啊,有誰知道。許多個不眠的夜裏,我就盼望著能有一雙溫暖的手伸向我,不需要多麼偉大,隻要像平常的家庭那樣,那也是我夢寐以求的啊。可是這個維係我生命的唯一的親人,居人站在外人那邊,打我,罵我,羞辱我。
“但他畢竟是你的父親,管教你也是應該的,說錯了什麼,你也不該說這樣的話氣他。你也知道你父親不容易啊。現在你長大了,是明事理的時候了,你怎麼還說這樣傷人的話呢?快回房去歇著吧!”吉姨一邊說,一邊把我往房間裏推。可是我沒動。
“讓他說!”父親仍餘怒未消。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父親陰沉著臉。不再說話。我一直怒目而視。過了一會,父親在椅子上坐下來。仍是惡狠狠的盯著我。我氣匆匆的打開門,衝了出去。
“這麼晚了,你去哪裏?”吉姨隻在後邊叫,卻沒有跟上來。
然後我隱隱約約的聽到吉姨責怪父親的話。“你也真是,要跟個小丫頭計較。這天寒地凍的,要是出了什麼事怎麼辦。”
漸漸的,這些話就被風聲取代了。我衝下樓梯,一路的奔跑。所有的委屈,排山倒海。化成淚水,再也控製不了,順著臉頰絕堤而下。路上基本上沒什麼人了,空蕩蕩的,所以我的淚流得特歡暢。臉被冷風吹著火辣辣疼。手上燙傷的那塊皮膚也像燒燭起來一般跟我過不去。雨水透過路燈,伴著冷風,斜斜落下。昏黃的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鬼魅似的拖在後麵。我望著這個灰朦朦的天,心想,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啊!我自暴自棄的喊著。幹脆在路邊的雪地裏坐下來。對著那棵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小樹怪叫,你比我可憐,你怎麼比我可憐啊!反正是要死了,凍就凍死吧,就冷死吧!一起死吧!爺爺奶奶啊,你們在哪裏,你們怎麼不出現嗬,怎麼不來救我,你們帶我一起走吧,一起走吧!
不知過了多久,眼淚流幹了,手腳也麻木了。心也碎了。嗬,是碎了吧,反正是已經沒有感覺了。近處遠處,到處亮著明晃晃的燈。它們像鑽石一樣,嵌在黑漆漆的夜色裏。一顆、兩顆、三顆……那些橘色的燈光裏,不知道有多少個美好的家庭在歡笑呢,不知道有多少張可愛的臉孔在歌唱。這樣一想,心裏的委屈再一次鋪天蓋地的紛紛落下。為什麼那個不幸的人是我啊,為什麼,為什麼,世界為什麼這麼不公平。母親,母親你在哪裏,為什麼要丟下我一個人來受苦。為什麼?嗬,又是一年了,又是一年了嗬,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快,這麼快。
到最後我喊到嗓子都啞了。嘴巴也幹了。心也累了。聲音也小了。漸漸地,那些柔軟的記憶紛至遝來,是身體的疲憊讓我不斷地去想那些與現狀形成反差的東西。就像安徒生筆下的小女孩一樣,用幻想來掩蔽虛弱驅趕寒冷。夕陽西下,那一座座無法翻越的大山,汩汩流動著的冰涼河水,大片大片的綠色田野。爺爺奶奶的臉不時的出現在山的盡頭,我拚命的追趕,卻怎麼也抓不住他們。漸漸地,意識也累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這樣睡著了。靠在那棵可憐的小樹下,腦袋裏麵不斷的湧出三毛那首:
記得當年小時候
你愛談天
我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梢兒鳥兒在叫
不知怎麼睡著了
夢裏花落知多少
積累了若幹歲月的眼淚,就在今夜,在我琉璃的睡夢裏,緩緩的流過我記憶,注入了茫茫大海。苦澀的大海。
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床上。身上是幹淨的衣服。被窩也是暖暖的。手上的紗布也被重新更換了。隻是我的頭是痛的。全身沒有力氣。我的眼睛腫得像被線縫起來了一樣,隻能看到一絲微微的光。眨都眨不動。這是怎麼回事。
我又使勁的眨了眨眼,努力想要看清一些事物。
微弱的陽光從玻璃窗照進來,落在地板上。有恍若隔世的感覺。空氣裏有灰塵在跳動,在陽光的照射下,形成一個一個的小小白點。俏皮而可愛。有多少年過去了。過了很久了嗎?我想。可是那些事情分明還清清楚楚的存在我的腦海裏。爭吵。挨打。逃離。冷風。大雪。然後就是……已經一個世紀了嗎?卻明明還是昨天發生的呀?看,窗外的雪還沒有化完了!
四處靜靜的,沒有一絲聲音。隻有自已的心跳聲,證明時間還在流轉。我靜靜的躺著,生怕一出聲就打破這種美妙的境界。我的口很渴,可是我動不了,也不想動。我的頭像是被人敲了一杆子一樣,昏昏沉沉並且渾身酸痛。床頭櫃上擺著一個白色玻璃杯,我看著裏麵僅有的三分之一的液體不斷的吞口水。我努力想要移動身體,去抓住那個模糊的物體。
冰涼的液體順著我的食道流進了我幹巴巴的胃。我在瞬間清醒了不少。那場爭執又慢慢地在我腦海裏放映了一遍。我掙紮著抓起來,跌跌撞撞的衝出房間。大片大片的陽光從陽台直白的照了進來,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刺得眼睛生疼。我再一次跌倒。恍恍惚惚。
沒有一個人,人呢?
現在我是這麼的渴望見到他們。我的父親,他現在肯定很難過吧!他在哪裏,我要找他,要找他呀!我蹲在地上哭了起來。我怎麼能這麼任性,怎麼能這麼任性!
沒有一絲聲音,沒有一絲動靜。我不知道在地上趴了多久。又跌跌撞撞的回到床上,望著天花板。心漸漸的沉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開門的聲音吵醒。
“爸。”我倚在門口叫道,很別扭。
“餓了的話這裏還有粥!”他沒有正麵回答我,顯然還在生氣。
“我不餓。”
父親沒有回答,自個兒回到房間,沒再理我。如果他對我發下脾氣,也許我心裏會好受很多,但是他這樣不理不睬讓我心裏很是難受。我感覺自已是個該千刀萬剮的。
我又回到房間躺了下來。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沒有吃任何東西。房間裏也沒有任何動靜。
夜像個鬼魅似的籠罩了城市。吞沒了大地。來得悄無聲息。我迷迷糊糊的醒來又迷迷糊糊的睡去。隱隱約約聽到有煙火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近。不知什麼時候父親已出現在廚房,忙著做飯。他正拿著幾把綠色的菜慢吞吞的切著。以前這些事情都是吉姨在張羅,而父親隻會坐在房間看報看著電視。是我把她氣走了,讓父親難過。我固執的想。
“吉姨呢?”
“出去了。”
“哦。”突然的空缺使我的心再一次的疼痛起來。厚重的歉意溢滿了我整個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不是無情的人,終究不是無情的人啊!
“我來洗菜!”我看到父親年邁的背影在廚房轉來轉去心像刀割一樣,這個忍辱負重的男子,我無疑又在他的身上加了一刀。那天那個打我罵我的父親全然不見了,現在所看見的,隻是一副無可奈何的軀體和一顆疲憊的心。
“你去躺著,不要再讓人操心。”父親連頭都沒抬一下,自顧自的說著。語氣比前兩天緩和了很多。父親把“操心”這兩個字說得很清,好像生怕我洞悉了他對我的關切似的。也許,在他的心裏,我是不應該懂得他的感情的。或許,我本就不應該懂得那些。
“吉姨呢?”我再一次的問起來,心裏一直有什麼東西擱著一樣放不下來。我很想知道他們的離開是不是因為我的無理。我跌跌撞撞的跑到父親身邊,小心謹慎的洗起菜來。冰冷的水漫過我的皮膚,忍不住的哆嗦了一下。可能是很久沒吃東西了,造成體力不支,才讓我有眩暈的感覺。
“你燒一退就走了!”
“去哪裏了?”
“回榕城去了,過兩天就回來。那天我也是下手太重。”父親停了一下又說:“並不是我站在外人那邊,正因為你是我女兒,我才會打你。你說那樣的話,別人會說我們陳家沒有家教!”父親說起這話來,還是有點麵帶慍色。
“小時候把你放在爺爺奶奶身邊,也是沒有辦法。以後慢慢的,你就懂了。”
我懂,我什麼都懂。眼淚不自覺的又湧上了眼眶。我知道父親這麼做隻是為了不讓別人說偏袒自家女兒。也正是因為我是他女兒才會打我。他不去打別人,不去說別人,那是因為別人與他無關!
大年三十的那天,吉姨與子楚依舊沒有過來。我知道父親這兩天心裏肯定很難過的。隻是他沒有表露出來,對那天發生的事情,也隻字未再提起。這是他的隱忍。這麼多年來,我終於算是第一次懂得他的感情了吧!他的不善表達與沉默,總讓我有漠不關心的錯覺。可那冰冷的錫紙下麵,是多麼溫熱的一顆心啊!然而我卻時常把話磨得尖尖的,時常去挫傷他。竟有這麼多歲月。
除夕的晚上到處熱熱鬧鬧的。萬家燈火如同畫卷一樣在蒼茫的夜色裏遠遠的鋪了開去。我心灰意冷,然而令我心灰意冷的不是身邊沒有伴侶,沒有成,即使現在我很想念他。而是突然的突缺使我無法接納。遠近有叫囂聲,煙火聲。冗長的小巷子裏也因除夕的到來而變得不再漆黑可怕。隔壁家的小孩跑過來敲門,叫著姐姐,姐姐新年快樂。
“明天才是新年。”我準備糾正她的錯誤。
“不是嘛,不是嘛,媽媽說今天過年,你看我都穿新衣服了。”她指著自已身上的衣服叫道。
“好,好今天過年。”小孩子純粹天真的想法使我像被咽住了似的說不出話來。不忍再去說服她正確的答案。
夜靜靜地,像一張網一樣網住了所有可以值得歡呼的事情。
就這樣,我與父親懷著各自的悲痛與無奈過了除夕。這個家庭是完全與別人不一樣的。
初一。忙著串親走友。
初二。父親去了榕城。一聲不響。
初三。吉姨與子楚仍舊沒有回來。
父親終究是把她們給請回來了,可是我卻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本就是個背負很多的人,要他拉下麵子,我不知道父親該需要放下多少東西。
她們回來的那天天氣已經很好,太陽跳出了雲層。融化了大雪。我主動叫了吉姨,主動跟她打招呼。她還是像以往溫惋的笑,這使我內心的芥蒂減少了不少。子楚看不出表情,她總是冷冷的。或者,她對誰都是這樣,我在心裏替她解釋。現在的我對她已經沒有恨了,因為我在心裏承認自已是錯的。人一旦意識到自已的錯誤隻會心虛,而早已忘了要怎麼去恨。我讓那麼多人難過,肯定就是我的錯。雖然沒恨,但我對她是親近不起來的,即使沒看到手上的傷疤,沒有因為某種若即若離的東西,我總感覺我與她總有一堵牆在中間擋著,我不知道要擋多少年,或者是一輩子。
“今天好點了沒?”吉姨收拾完碗筷,一邊擦著桌子一邊問。
“好多了。”
“那天晚上,你真是把我們給嚇死了。一個女孩子家居然睡著路邊,這天寒地凍的,要是出了什麼事你說該怎麼辦。”
說完她歎了口氣。見我沒接話,又說:“都兩三點鍾了,見你還不回來,你父親本來是睡下了,後來還是一聲不吭的跑出去。你坐在雪地裏,身上都濕了。額頭滾燙。半夜又下著雪。把你拖回來,你又是叫,又是哭的。你父親見你那個樣子,都沒吃多少東西,一整天連句話都沒說。”
我聽著這些,內心的羞愧又湧了上來,漸漸淹沒了我的思想。我看到了父親的無奈與妥協。那一刻我把自已恨到了極點。我感覺自已是多麼的一無是處。
“那天你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情才去榕城的?”我終於把自已心裏的疑慮說了出來。
“那倒不是,你不要多想。是子楚她外婆有點事情。”吉姨說。“子楚身體不太好,隻能我陪著她回去。”吉姨一邊說一邊麻利的清掃著地板。
我聽到吉姨這樣回答,心也放寬了不少。現在的我,對一切已經沒有那麼多要求了。隻想時間這樣慢慢的流逝,在我的掌心,不留痕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