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初晴,連綿數日的大雪終於停了,出城的百姓也明顯多了起來。但是凜冽的朔風還是讓人感到無比的寒冷,太陽離西山尚有一竿之高,那些出城的百姓便開始絡繹不絕地回城了。但在城南馬城河岸邊的高坡風口上,卻有一個人久久站立,一任朔風吹得他的風衣啪啪作響,仍舊不願離開。兩丈外的窪地裏,王檢一人默默地守侯著。
王睿已經這樣一動不動地站了有一個多時辰了。眼前的那條馬城河早已結了厚厚的冰,暮色蒼茫的原野上刮著寒冷的朔風。但這一切,年僅三十六歲的他絲毫沒有察覺,他隻是遙望著已經淹沒在暮色中的東方群山,長長地沉重地歎息。雖然打點用的錢已經湊齊,但他卻沒有絲毫的輕鬆寬慰,反倒被一種無地自容的負罪感和羞辱感折磨得寢食難安。一想起母親那慈祥和平靜的笑容,曾幾何時威鎮天下的西鎮居然淪落到要卑躬屈膝到向別人搖尾乞憐的地步,他的心中就像刀割一樣難過。
那天政事堂庭議之後,他忙於聽匆匆趕來的涼州刺史柳成風稟告民情,又商議確定了繼續安定民心的措施。辛法剛走,他便命人去南衙召尹尚過來,二人商議了半天,尹尚才匆匆離開。尹尚走後,已是午夜,他正要站起來端詳那張巨大的地圖,卻一頭栽倒在書案上摔倒了。醒來時分,白發如雪的母親正坐在榻靜靜地望著他。母親沒有流淚,甚至沒有歎息,見他醒來睜開眼睛。反而向他慈祥地一笑,還是沒有說話,隻是回身端過銅鼎打開鼎蓋,將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端過來就要喂他。在王睿的記憶中,母親從來沒有喂過他吃飯,即使是在孩提的時候生了病,母親也要看著他坐起來吃飯。但此刻自己已經成為一鎮之主,年老體邁的母親卻端著食鼎來喂他飯?王睿霍然坐起,掀開毛氈:“母妃,沒事,我自己來!”王太妃又是微微一笑:“沒事就好。也該沒事了!”待王睿大口吃喝完畢,一頭細汗地站了起來時,王太妃也從繡墩上站了起來,靜靜地看著兒子道:“王兒,娘這有一萬金,還有些許珠寶,是我王家百餘年了星星點點留下來的,如今也正是派上用處的時候了!”王睿肅然跪在了自己母親麵前:“母妃,,孩兒無能,使我王家蒙受奇恥大辱,使西鎮蒙羞,孩兒請受責罰!”霍然脫去長衫,露出脊梁。王太妃扶起他,替他穿好衣服,又為他拭去臉上的淚和汗,溫聲斥責他:“王兒大錯了,娘豈不知能屈方能伸?好勇鬥狠,我王家怎能成得大器。王兒,娘知道你,西鎮人就是缺乏個忍字。你有,娘相信你!”三十六歲的他第一次感到了白發親娘的親和溫暖,竟是忍不住抱住母親哽咽起來。母親抱著他的頭,撫摩著他的長發,一任他痛哭流涕。最後,王太妃說道:“王兒,娘對你隻有一個規矩,按時辰吃飯,最遲四更睡覺。如今西鎮的重擔在你肩上,要有後勁兒,能答應娘嗎?”王睿記得自己是認真點了頭的……
當富安指揮著內侍從王太妃那搬出了一萬金和珠寶時,王睿派王旭查點登記,竟發現母親頭上戴的金釵和平時須臾不離的一隻珠玉枕也在裏麵!王旭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執意要送回給王太妃。富安在旁邊看得直擦眼淚。王睿默默地擋住了王旭,咬著牙吞回了自己的淚水。他知道,如果送回去才會真正地令母親傷心。但是,這兩件彌足珍貴的東西對母親畢竟是太重要了。那支劍形的金釵是大周太祖皇帝賜給先祖王猛夫人的,上麵有著王家徽記和“洛陽尚寶”的古篆刻,是王家長方夫人的標誌,絕非一支尋常的金釵。而那個珠玉枕,更是父王著意從西域找來的一塊玉石找洛陽尚寶坊的玉工精工打造,那是一塊晶瑩碧綠的和田玉,兩端各鑲嵌著一顆紅得像火焰一樣的寶石,夜來入睡,寶石的幽幽微光總是將母親的臉映襯得分外豔麗。更重要的是,父王更是將他的一把隨身短劍重新熔鑄,鑲嵌在了兩端枕頂。母親曾經這樣說過,那是父親在時時守護著她。
母親雖然是王太妃,但畢竟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失去夫君的寡居女人。這兩件東西對於任何一個女人,都是不可能隨意割舍的,一件象征著她的尊貴身份,一件寄托著她的悠悠思戀。可如今,母親是兩件一齊拿了出來,而且還是那樣平靜。但是,王睿卻從母親那帶有笑紋的眼睛裏看見了晶亮的淚光,看見了母親心田流淌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