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隻是刹那,當閃電過後,天空又恢複了血紅色,在血色的映照下混亂、騷動、潰逃恢複了。十幾萬人盲目地擁擠著,彼此踐踏,被踩倒的人群血流滿地,慘叫之聲不絕於耳……與此同時,一道沉悶的雷聲,如隆隆巨鼓,自天邊滾滾而來……
巨大的水流從天空傾瀉下來,這不是雨滴,是水流。沉重的水流打在董成和陳晨的臉上,讓他們感到疼痛。那是渾濁的,帶著血腥氣的官川水,正從天而降。
狂風和雷電加劇了人們的恐懼。人在狂奔、馬在狂奔。風雨之中十幾萬被恐懼折磨得失去理智的人獸在拚命狂奔。這恐懼來自頭頂的閃電、震耳的雷霆、血紅的天空,後麵的追兵,更來自於對將要降臨在他們頭上的不可知的命運。對盲目的、踐踏和摧毀一切的人的洪流本身。
許多兵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被卷進了人流之中。更多的人則被後來者踩在腳下,他們的哀號和著那些被踩倒的戰馬的哀鳴,以及被潰退的人群推倒的大周左武衛大將軍張大彪的嚎叫,一會兒,就小時在橫屍遍地的百裏原野上。
正午時分,襄武城下已是一片空曠。潰散的人流在經曆了一陣盲目的衝撞打旋之後終於找到了唯一一個沒有追兵的方向,這就是北方。當十幾萬人擁擠著、呼喊著、推搡著、踐踏著向著一個方向逃去時,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正是當初由他們的副帥白起為城中西鎮軍設計的一條耐人尋味的逃路。
城北十裏,便是官川。
……
現在,他終於渡過了這條大河。回頭望去,這哪裏是他曾經見過的那條大河?在那震動天地的轟鳴之中,白起看見水天茫茫,無邊無際,分不清哪裏是河岸,哪裏是河床。而這又哪裏是河?這是一具泡滿屍體的水盆!密密麻麻的溺死者的屍體堵塞了河流,被血染紅的河水呼嘯著,打著旋,裹脅著上流衝來的泥沙一股股上漲,使這條河變成了一片越來越寬闊的血的海洋。
官川是渭水支流中最長的一條,它具有有別於渭水的水文特點:河水含沙量較大,泥沙淤積,彎長叉多,因河道不暢,水流湍急,一遇暴雨,則河水猛漲,積水成澇,形成汪洋。這就是中央的十幾萬大軍奔逃到這裏時遇到的形勢:當他們拚著全力逃到這裏時,當他們不顧一切地衝入水中的時候,河水正以令人絢目的速度漲了上去,比平時漲高漲寬了幾十倍。撲天的洪水呼嘯著旋轉而下,迅速吞沒了他們。
幾乎沒有人能停住腳步。幾乎沒有人能轉回身去。後來的人推搡著前麵的人,又被更後麵的人推擠著,盲目而又瘋狂的人流源源不斷地湧著、湧著,前仆後繼,湧入這條死亡的河流。
有數萬人葬身水中,官川為之斷流。被屍體堵塞的河流繼續猛漲,越來越多的人被推踐著倒入河中,直到河中出現了一座用屍體堆成的橋……
白起看見離他們不遠的河麵上,一隊人馬正在過河。他們踩著水上的浮屍,拚命打馬,白起認出這是左賁威大將軍董成和他的部屬。一絲慘然的微笑出現在他的嘴角,他勒住馬,大喊一聲:“董將軍!”
正忙於應付的董成猛然聽見對岸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一抬頭,原來是老將軍,對於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將軍,董成是十二分之佩服,不光是對他的戰略,還有人品。不是每一位將帥都甘於在付出艱辛的勞動之後,讓他人來采摘勝利果實的。可是白起卻這麼做了,而且不是一次,安定一次,這次的襄武。而且老將軍在交出兵權之後,安心地輔佐主將,出謀劃策不遺餘力,即使是受到排擠也無怨無悔。他在逃跑的路上不止一次地這麼問自己:如果是老將軍統領三軍,會不會遭到這樣的慘敗。
“德公!”董成上岸後,打馬來到白起麵前,恭敬地行了一禮。“你知道地獄的樣子嗎?”白起對董成喊道,說著用馬鞭指指眼前那一片白茫茫的浮屍,以及正在艱難渡河的士兵們,“就是這樣!”他笑了起來,花白的發須在朔風中飄動,眼睛閃閃發光:“我們的主帥終於走進他自己創造的地獄裏了!”
董成恭敬地問道:“老將軍,現在去哪?”
白起望了望遠方:“洛陽,我們是回不去了!我們去北鎮吧!”轉過頭,對著董成說道:“怎麼樣?董大將軍”
董成笑了:“敗戰喪師,還算什麼大將軍。董某願意追隨老將軍!不過?”他眉頭一皺,“他徐右軍可是魏公的心腹,敢收留我等嗎?”
白起笑道:“老夫看此人與魏公麵合心不合,可托付於他!”
董成道:“既然老將軍如此說,董某又有什麼怕的!”
白起笑了,仰頭向天,任雨水嘩嘩打在臉上,在隆隆雷聲中,在這從天而降的雨水的洗禮中,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
董成看著他、部下看者他。
白起猛地一打馬。
眾人縱馬,向著風雨迷霧的遠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