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買了不少清人墨跡,扇麵、條幅、楹聯,有心收齊戊戌六君子的墨跡,已經有了若幹件。他指著壁上鄧石如行書“海為龍世界,天是鶴家鄉”五言聯告訴我,這副對聯曾在毛主席那裏掛了一些日子。
在實行低工資年代,家英以有限的工資和稿費收購清儒墨跡,不遺餘力,不僅裝裱,還要外加布套布函。他樂嗬嗬地告訴我:“我兒子說爸爸的錢都買了大字報。董邊(夫人)也說我把布票都花了。”
家英在十幾年中收集的藏品約五百家一千五百件。一九八九年北京出版的《書法叢刊》以專號介紹“小莽蒼蒼齋”藏品,可見一斑。家英說,所有這些將來都要歸公,故宮博物院院長吳仲超早就盯上了,說都要收去。我想,家英早已有此打算。
一九六二年,我想辦一個大型文摘刊物。家英看到我試編的《新華文萃》樣本,要了一本。我說上麵沒有批準出版。他說:“我帶回去放在主席桌上,他也許有興趣翻翻。”這樁事,我一直提心吊膽,怕批評我繞過了中宣部,家英好像不在意。我想他是讚成辦這樣一個刊物的,否則他不會送給毛主席看。一直到一九七九年出版《新華文摘》,我的這一願望才實現,而家英棄世已經十四年,我不能送這本刊物給他了。
最後一次見到家英,是一九六六年五月。那時喪鍾已響,山雨欲來,黑雲壓城。我在王府井新華書店唱片門市部,遇到家英和逄先知秘書。我是去搶購“四舊”粵劇《關漢卿》、評彈開篇等唱片。過了幾天消息傳來,家英麵對“四人幫”的迫害,用自己的手結束了生命,終年四十四歲。
後來讀了逄先知送我的《毛澤東和他的秘書田家英》一書,方了解家英何以自盡。他在整理毛澤東的講話時,刪去了有關《海瑞罷官》的一段話,關鋒告密於“四人幫”,受到王力、戚本禹的迫害,乃不惜以死抗爭。
由此我回憶起大約一九六四年或一九六五年去家英處,閑談中扯到戚本禹的《評李秀成自述》一文,家英很生氣告訴我,在他手下工作的戚本禹,把一封群眾來信擅自轉給了地方有關組織,會使寫信人遭受打擊報複,違反了有關的規定。家英把此事交給黨小組,用他的話,“要幫助戚本禹認識錯誤”。他怎麼會想到,就是這個小爬蟲後來充當“四人幫”的殺手,把他逼上死路。家英心裏明白,早晚有一天要搬出中南海,他非常了解毛澤東。令人悲哀的是,家英不是活著走出中南海!
我寫這篇小文,除了懷念家英,同時想回答一個問題,廣州《書刊報》“書寫人生”征文啟事說:“漫漫人生路,書可能是你的精神食糧,希望愛書的朋友寫下最深刻的一點體會。”
我想了一下,我的體會是什麼呢?能不能說,讀書也是做人的權利:認識世界之權,調查研究之權,知己知彼之權,無聖人凡人之分。
家英身居高位,我不羨慕,卻羨慕他買書方便,讀書自由。一九六四年,我奉命組織班子編《蔣介石全集》,在這方麵曾經有過一點小小的方便。現在卸磨養老,買不起書,海外書友偶有寄贈,有一部分被郵檢沒收了,大概怕我沾染毒菌或者營養過剩,有礙健康吧。如果家英還在,知道了會怎麼想?
家英說自己“十年京兆一書生,愛書愛字不愛名”。畢生追求光明,竟為黑暗所吞噬。有人說家英書生氣太重。在我看來,書生氣比鄉願,比八麵玲瓏可貴。
忘不了愈之先生
知道胡愈之先生名字,我還是個小學生。
一九三七年初春,我在鎮江五三圖書館借到一本創刊號《月報》。圖書館有位詩人完常白先生,對我很照顧,允許我把這本新到的雜誌借回家看三天。
《月報》是本綜合性文摘刊物,每期厚達二百五十頁,打開目錄,就放不下手。在一本雜誌裏,會有這麼多篇文章,有一百多個題目,各門各類都有,分政治、經濟、社會、學術、文藝五大欄。
創刊號政治欄有金仲華、胡適、錢俊瑞、顧頡剛的《一九三七年的展望》,楊傑的《現代的戰爭論》,長江的《百靈廟戰役之經過及其教訓》,蔣方震的《西安事變目擊談》,馮玉祥、馬占山訪問記,《西班牙的戰爭與和平》,《蘇聯的新政》等文。經濟欄有《一九三七年資本主義世界經濟的展望》,《一年來的走私與緝私》(當時日本在華北大規模走私),《中國財政的新階段》等文。社會欄有《蘇聯的工人》,《日本國民性之考察》,《廣州的“盲妹”》,有關英王愛德華與辛博生夫人婚案、賽金花之一生的評述。學術欄有《什麼是現代化》,《一年來的科學進步》,《新史學》,《月球漫遊記》等文。文藝欄最豐富,有蘆焚、蔣牧良、端木蕻良的小說,朱自清的遊記,夏衍的劇本,景宋、許壽裳的回憶魯迅,以及郭沫若、周作人、朱光潛的近作,還有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