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通緝”,究竟是怎麼回事?黃萍蓀在1948年6月出版的《子曰叢刊》第2輯發表有以“歇翁”為名寫的《魯迅與“浙江黨部”之一重公案》,他說:“為了通緝這件事,特往信上的所謂浙江黨部去找熟朋友打聽究竟,據說並無此案,不知魯迅從何聽來,要我寫信反詰,部中高級人員並向我負責擔保,魯迅如果不信,可以請他到杭州來,看有沒有人找他的麻煩。”魯迅逝世後黃萍蓀也在“回憶”文章中說他曾專赴上海到內山書店探個究竟,魯迅回答他說:“通緝”一事“是朋友轉述的,不過照當時的情形,推想決非捕風捉影之談,但事已過去可不提了。”黃萍蓀與魯迅的交談(並賞其飯),今已無從查知真偽。黃萍蓀還記錄魯迅當時還說:“當一個人穿衣、吃飯、說話、行路、交朋友都感到不自由的時候,連狗都會不舒服起來,想著往牆上跳出去的,莫說人。不過那一年的事(這似是說“大同盟”一案,但從下麵的談話內容則又似指“民權保障同盟”。筆者注),在我是拗不過友人之請而才參加的,某夫人(即宋慶齡。筆者注)主動,楊某某(即楊杏佛。筆者注)執實,而楊與蔡元培的關係是人所共知的。楊在中間,當然不會讓蔡置身局外,我和蔡是同鄉同事又兼世交,經蔡力邀,就這樣拉拉扯扯的給擺上了一份,在我則無所謂,在惹不得者以為了不起,仿佛有十萬大兵埋伏其間似的,你想可笑不可笑。”
魯迅等因參加“自由運動大同盟”而被“通緝”一案,因迄未發現國民黨浙江省黨部“呈請”和國民黨中央批準“通緝”的文件,尚無法定讞,而黃萍蓀在文章中借國民黨浙江省黨部人員之口謂其“子虛烏有”,看來這樁謎案還有待於有關檔案的繼續發掘。不過,從黃萍蓀後來的回憶文章(《“禹域多飛將”落戶扶桑之謎》)中,他似乎又傾向於承認有過“通緝”了,所謂自己發表魯迅詩時的“顧慮”:“‘通緝’的舊案未銷,刊登其手跡,‘為敵張目’之禍必難僥免”,等等,當然,那是黃萍蓀劫後餘生在晚年所寫的回憶文章了。據其自雲:1954年6月,他因“反革命”案被捕,經過“長達二十年的胥靡衣赭和強迫戴帽‘留隊就業’的生活”,則其恢複自由當在七十年代,又於1982年獲得“撤判平反”。
黃萍蓀晚年為文,以“不得不說的話”為由,對當年魯迅斥責他“伏許、葉嗾使”辦小報而醜詆魯迅以獲賞金的短劄痛心疾首,並謂之“莫須有”。他質問道:“魯迅是唯物辯證主義者,始而聞青蠅之嗡嗡,生氣是可以理解的,然而青蠅之伎倆除嗡嗡外,‘雙’與‘贓’兩缺,(他要求“捉奸捉雙,捉賊捉贓”。筆者注)例如葉、許嗾辦的小報以何名?‘每月約詆兩次’的文以何題?口說不算,更須有實物為證,這叫‘人贓並獲’。”另據徐重慶《關於〈關於許紹棣葉溯中黃萍蓀〉》一文,黃萍蓀以為:“月旦人物,誠匪易易,我隻能借用太史公《仲尼弟子列傳》後語:‘以譽者或過其實,毀者或損其真’,弟於迅翁亦然,取譽毀參半論之。當然,這樣的態度在譽者視之,定為‘大不敬’是無可非議的。那篇引而未發之文,臆度之缺乏‘罪證’為主因。一是指不出許、葉所辦之刊的刊名;二是詬其之文以何為題,有道是‘捉賊捉贓,捉奸捉雙’,賊與雙莫得而致,緣是網開一麵,‘刀下留人’了。這不怪迅翁,怪青蠅之無能製造偽證耳。經過如此,兄可思之過半矣。此類隔年黃曆,無須再撥死灰,使之複燃,要知打草驚蛇,不必,不必!”(徐重慶《文苑散葉》)
黃萍蓀後來的編輯和寫作
黃萍蓀抗戰時避居於浙江金華,擔任《東南日報》駐滬記者,再後赴福建任《東南日報》南平版特派員、“陣中出版社”社長,此外還擔任過教育廳秘書、省府參議等,並創辦有“新陣地圖書社”和《新陣地》旬刊,編辦有《陣中日報》、《龍鳳》雙月刊等,編輯有《蔣百裏先生文選》等。抗戰勝利後,黃萍蓀任《東南日報》上海版特派員,1947年創辦“子曰出版社”,主編《子曰》雙月刊。
新中國成立之初,黃萍蓀以極大的編輯敏感力,相繼編輯出版有《四十年來之北京》、《北京史話》等書籍,當時正是新中國將首都設於北京,這兩本書於是風光一時,極為暢銷。但不久,因《史話》一書收有植物學家胡先驌先生寫的《庚子賠款和中國科學人材之興起》一文,文章被讀者批評有“崇美”思想,當時擔任上海軍管會新聞出版處處長的張春橋遂下一令,將該書毀版、查禁(筆者收藏有一冊),並吊銷了“子曰出版社”的營業執照。1952年,黃萍蓀通過趙樸初、周而複的介紹,由華東局統戰部保送至華東人民革命大學政治研究院學習。
1954年6月,在“肅反”運動前夕,黃萍蓀以“反革命”罪被捕,後被上海軍管會軍法處判處有期徒刑四年,押至安徽農場勞改。刑滿時,黃萍蓀又因“無理申訴”被加判五年,至1963年刑滿,遂就近在農場就業。1982年6月,上海高級人民法院受理並裁定黃萍蓀的申訴,撤銷了當年對他的原判,並由盧灣區法院審理宣告其無罪。此後,黃萍蓀隨子女居住於浙江衢州、杭州。1990年,他被聘為浙江省文史館館員。
黃萍蓀恢複自由後,很快也恢複了寫作的衝動和幹勁,他先後寫有《風雨茅廬外紀》(香港三聯書店1995年出版)、《從貴公子到苦行僧——李叔同傳》以及文集《前輩風流》(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等。《外紀》一書(亦稱《記風雨茅廬》),柯靈先生曾許為“材料實在,鑿鑿有據,也沒有什麼賣弄玄虛的跡象,讀來感到翔實可信。人之相交,各有因緣,名士偉人,也不例外。如確曾親炙者,不論深淺,隻要不是誌在自炫,自可各以所知,本著誠實謹嚴,忠於曆史,忠於自我的精神,為一得之貢。”(《關於〈記風雨茅廬〉——答黃萍蓀》)在筆者看來,這似也應是評判黃萍蓀其人的一個標準。
(選自《中華讀書報》2010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