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先生的學問我不懂,看來確實淵博得很。有一天我到他那裏去,有一個學生來找他,問一個材料。他說,你到圖書館去借某一本書,翻到某一頁,那一頁的頁底有一個注,注裏把所有你需要的材料都列舉出來了,你把它抄下,按照線索去找其餘的材料。寅恪先生記憶力之強,確實少見。
我有好幾次利用了“東西、春秋”四個字在中文裏的特別用法。這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這是寅恪先生教給我的,當然他教時,材料豐富得多,涉及宋朝語言方麵的曆史。我對於曆史沒有什麼興趣,曆史上重要的東西反而忘記了。
抗戰時,他不在昆明的時候多。有一短時期他也來了,當然也碰上了日本帝國主義的轟炸。離郊區不遠的地方,有些人在院子裏挖了一個坑,上麵蓋上一塊很厚的木板,人則進入坑內。寅恪看來也是喜歡作對聯的,他作了“見機而作,入土為安”的對聯。
不久以後,他好像是到英國去了一次。
寅恪先生不隻是學問淵博而已,而且也是堅持正義、勇於鬥爭的人。清華那時有一個研究院,研究中國的古史。院裏主要有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也有一位年輕人李濟之。前些時他還在台灣,現在是否也已作古,我不知道。看來當時校長曹雲祥對梁啟超有不正確的看法或想法,或不久要執行的辦法。陳寅恪知道了。在一次教授會上,陳先生表示了他站在梁啟超一邊,反對曹雲祥。他當麵要求曹雲祥辭職。曹不久也辭職了,好像外交部派校長的辦法不久也改了。
解放後,寅恪先生在廣州中山大學教書。郭老(即郭沫若)曾去拜訪過他。郭老回到北京後,我曾問他談了些什麼學術問題。郭老說,談了李白,也談了巴爾喀什湖。這在當時一定有相當重要的意義。我不知道而已,也不好問。無論如何,兩個國故方麵的權威學者終於會見了。這是最好不過的事體。
郭老還把他們湊出來的對聯給我,對聯並不好。郭老扯了一張紙寫了出來給我。我擺在褲子後麵的小口袋裏。有一次得胃潰瘍,換衣褲進醫院,就此丟失了。
陶孟和領我吃西餐
陶孟和先生是我的老朋友,後來在四川李莊同我發生了矛盾。但是,那是個人之間的小事,作為有大影響的知識分子,他是為當時的人所欽佩,也是應該為後世的人所紀念的。從他的家庭著想,他是可以當蔣介石王朝的大官的,可是他沒有。(我有一次在南京,疑心他要做南京的官了,因為他住的地方真是講究得很。可等待了好久,他仍然沒有做南京的大官,我疑心錯了。)他的思想偏“左”,不是舊民主主義者,也不是共產黨人。他的政治思想可能最近社會民主,但是也沒有這方麵的活動。
陶孟和在北京長住在北新橋,他的電話是東局56號,房子號碼不記得了。這所房子很特別,南北兩頭是房子,中間是一個大花園。花可能主要是海棠、丁香。北屋是中國式的,南屋是北京特有的早期西式的房子,它本身似乎沒有什麼可取的地方。
整個房子的布局很特別,我覺得應該保存,也可以用此來紀念陶先生。
陶孟和也是介紹我在北京吃西餐的人。那時候,有不少的人在前門外京漢路終點站(簡稱西站)吃西餐。孟和領我到那裏吃過飯,那裏的西餐似乎還可以。另有大的西餐館,似乎叫擷英番菜館,菜隻是中菜西吃而已,似乎無此必要。
儒者林宰平
林宰平先生是一個了不起的中國讀書人,我認為他是一個我遇見的唯一的儒者或儒人。他非常之和藹可親,我雖然見過他嚴峻,可從來沒有見過惡言厲色。他對《哲學評論》的幫助可大,這個“評論”要靠自己的言論過日子是不可能的,宰平先生背後有尚誌學社基金,維持《哲學評論》的存在主要靠宰平先生。
我的《論道》那本書印出後,如石沉大海。唯一表示意見的是宰平先生。他不讚成,認為中國哲學不是舊瓶,更無需洋酒,更不是一個形式邏輯體係。他自己當然沒有說,可是按照他的生活看待,他仍然是一個極力要成為一個新時代的儒家。
《哲學評論》時代,他一直是鼓勵我的寫作的。我一直也以他為長者看待。他過去時,我曾私作以下挽聯:
攻讀鵠形,空添馬齒;
氋氃鶴翅,有愧羊公。
能用與否,不敢自信,未寫出送出。
最雅的朋友鄧叔存
鄧叔存先生也是“星(期)六碰頭會”的參加者。他參加的方式和張奚若、梁思成、陶孟和的方式不同,這三家都是男女一起參加的,鄧先生隻是單獨地參加而已。原因是他家仍然維持了男女分別活動的原則。“星(期)六碰頭會”談話的內容,除每次開始時有一小段時候談談政治情況外,主要的是談美術,有時鄧先生還拿一兩張山水畫來。他不隻是欣賞美術而已,而且是美術家。他的字可寫得好,特別是篆體字;他也能畫。在一篇哲學論文裏,我說“火爐一砌,老朋友的畫就掛上了”,這裏說的畫就是叔存先生的畫。
叔存是我們朋友中最雅的。雅作為一個性質,有點像顏色一樣,是很容易直接感受到的。例如“紅”,就我個人說,我就是喜歡,特別是棗紅、赭紅。雅有和顏色類似的直接承現的特點,一下子就抓住了。可是,雅的本質是什麼,我們大都不知道,我個人就是不知道。愈追本質,我愈糊塗。
“紅”那樣的問題,自然科學家解決了它的本質問題。“雅”的問題,他們大概不會過問。這個問題看來還是要靠社會科學方麵的或文學藝術方麵的先生們來解決。
叔存去世了,我曾作挽聯如下:
霜露葭蒼,宛在澄波千頃水;
屋深月滿,依稀薜荔百年人。
但是沒有寫出,更沒有送出。
(選自《金嶽霖回憶錄》/金嶽霖 著 劉培育 整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