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一生中最值得懷念的時期(2 / 3)

有一回我在下午提前回集體宿舍。走進房間,班上團支書李某正在我的上鋪搜查她腦子裏的、推測中的“反動日記”這類東西。我突然回屋,出乎她的意料,她麵孔刷地一下紅了,說:

“我是在檢查你的鋪位有沒有臭蟲!”

從這一刻起,我發覺被監視了!當然,不止是我一個陷入了這樣的處境。當年整個政治生活都處在這種極不正常的環境中。

從那天起,我開始打心眼裏憎恨集體宿舍,突然懷念起我在老家曾擁有過的那間私密性的小書房兼臥室。半夜裏,我母親常從前房走來替我蓋好被子。——隻有在後來的回憶中,我才懂得母親為我蓋好被子原來是人生的一大幸福。

1961年8月我畢業離校,去中國農業科學院報到。又是住集體宿舍,三人一間。當年因為全國在挨餓,換來的是政治氣氛比較寬鬆,同屋的人際關係也不那麼緊張,火藥味不那麼濃烈。

當大家剛能吃飽,報紙上便出現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口號,很快,火藥味便吹進了中國農業科學院集體宿舍。比如在我的書桌上便不敢明目張膽擺上《唐詩三百首》、《杜甫傳》和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而要把本《毛選》放在上麵做掩護。

有一回,單位領導找我談話,要我在業餘時間少看資產階級哲學書,多看《毛選》,這有利於思想改造。

從中我知道,這是我的同屋把我在宿舍的情況向領導一一彙報的結果。——我意識到,我在集體宿舍的一舉一動(包括讀什麼書)都被監視了起來。

有一回,我的兩個同屋都要去河北石家莊農村參加“四清”,期限是一年。得到這個信息,我特別高興,心想:這下可好了,我可以自由自在自如一年,一個人擁有一間房!機會難得,千載難逢。

兩個同屋走後的第二天,辦公室周主任找我談話:

“領導決定,要你搬到對麵403去同劉源甫同住。”

“為什麼?”我問。

“便於管理!”

43年過去了,今天我還記得“便於管理”這句話。——這四個字把極左時期集體宿舍的本質披露得一清二楚。

牧羊人的小土屋

小土屋地處遼西興城海邊,時間是1969年至1975年。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六年。

1969年7月1日,我們下放到興城幹校。一開始我在大田幹農活,也在果園除草。

果園養了一百多隻羊,目的有兩個:

1.果樹需要施羊糞有機肥;

2.每年秋天要殺十幾隻羊,改善職工生活。

一般來說,下放的“五七”戰士不願去放羊,不到十天,便吵著要回場部,派別人去接替。主要原因是怕寂寞和孤單。因為日夜見不到什麼人,隻能同羊群廝守在一起,覺得十分單調、枯燥、乏味。而且還要動手做點玉米粥。有一天,何隊長對我說:

“趙鑫珊,還是你去東頭放羊吧!”

聽後,我是滿口答應。理由有兩點:

(一)脫離革命群眾的監督。我喜歡在藍天底下、大地之上同羊群在一起。這樣,可以專心冥想我樂意去思考的事物。——“天文地文人文神文”這個大框架。

我不但不怕孤獨,反而熱愛天地間的大孤獨,根本性的孤獨。“世界哲學”需要大孤獨,需要大孤獨的氛圍;需要大孤獨來營養;需要山川寂寥、其意蕭條來滋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