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後,當記者在今天問到王維新,你當初真的覺得自己有罪嗎?王維新答:真的認為有罪。你不知道,那是一種類似宗教的感覺啊。

而對於薛毅,這也是他最想不通的地方,“我那時絕對想不到,會在幾十年的時間裏被打成敵人。根本想不到!”

從心裏來說,薛毅從來沒把自己當成人民的敵人。1970年,他已經在青海的地質隊待了12年,除了在一線幹活,也當過會計,管過小賣部。這時,他注意到了當時《青海日報》有一篇文章《領導班子革命化建設的根本》,說有了正確路線就有了一切。薛毅就寫了一篇《果真“有了正確的路線就有了一切”嗎?》,引經據典地反駁了它。用的是筆名:莘勁矛。

這篇文章又一次給薛毅惹了禍。《青海日報》到地質隊一了解,莘勁矛就是這個右派薛毅,這件事一直驚動到北京的地質部,又開始組織對他的批判。薛毅不服氣,不但又寫文章反駁並寄到《紅旗》雜誌,還與來整他的領導辯論。領導說,“有了正確路線就有了一切”是毛主席講的。薛毅問:毛主席在什麼場合講的?對方說:“你是什麼人呀?怎麼能告訴你啊?”——薛毅才知道,自己已經是沒資格問這句話的。“當時我是想學(中蘇論戰的)‘九評’和他們連續論辯一番的,可見當時是多麼天真啊。”他晚年這樣回憶道。

艱難的平反之路

在基層20多年,薛毅一直沒有放棄平反的希望。他曾數次要求甄別,但每次都石沉大海沒了音信。在這方麵,王維新比他更現實一些,他在安徽當地娶妻生子,靠他的外語特長,幫助農民出身的妻子學習英語,當上英語教師。在他看來,大約要一輩子生活在安徽了。但是沒想到,1978年,全中國都在為冤假錯案落實政策,要為錯劃右派改正的消息開始不脛而走。

今天我們知道,全國55萬名右派,除極少數的幾人都獲得了改正。但是在當時,他們獲得平反也並不是那麼一帆風順。1978年,中共中央公布了11號文件,當時說的是為個別、確實、完全錯了的被打成右派的人,給予平反。當薛毅向地質部提出申請,要求甄別時,地質部政治部一個幹部,盛氣淩人地對他說:“你認為你就是那個‘個別、確實、完全錯了的’嗎?”薛說:“當然是。隻有甄別,才能知道是不是錯了!”直到這時,薛毅還是被當成人民中的另類。

王維新在安徽,知道消息更晚一些。他的爭取平反之路也更艱難些。1979年,王維新決定帶著隻有幾歲的大兒子赴京上訪,妻子當時懷著第二個孩子,留在安徽。他隻帶了5塊錢,在火車上不斷被查票的轟下去,又偷偷上來,一路上靠列車員的同情,到了北京。走到北京的地質部所在的西四大街,兒子想吃餃子,他卻沒錢了,隻能買一捧花生米。在兒子哭聲中,一個年輕的解放軍軍官來到他麵前,說,有件事請你幫幫忙好不好?

王維新說,你知不知道,我是上訪的,能幫什麼?他說,你能幫。我們買餃子買多了,你幫我們吃一盤好不好?——多年後,王維新講到這裏時,仍然哽咽著講不下去。他說,他一直在後悔,沒有留下人家的名字。

1979年,王維新在北京找到了薛毅。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一進門他就叫薛毅老師,薛毅才知道,這是受他株連的當年的右派之一。他們從此成為終身的朋友。

1980年,薛毅和王維新都被落實政策,宣布當年的右派為錯劃,予以改正。他們都回到了地質部,直到退休。今天,薛毅已經是白發蒼蒼的86歲老人。當被問到,因為1957年的事,遭受這麼大的磨難,有沒有後悔?

薛毅答道:“談不上後悔不後悔,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這就是我當時的主張啊。”

都說是性格決定命運,也許有那麼點道理?還有一件事,可以為薛毅的性格做個注腳:1998年,薛毅老兩口在美國探親時聽說國內發了大洪水。他們立即打電話要求女兒在他們的工資中各拿500元交黨費,支援災區。他們認為,這是他們份內的事,不管這個國家曾怎樣對待他們。

(選自《洞孔中的曆史》/李楊 主編/青島出版社/2011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