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瑟柱頻移彈清淚 琴弦重續誰知音(2 / 3)

這正是:天深遠人難測,當時怎解未來言?高公這才主意定,皆因是素日虔誠信呂仙。回至前邊安寢下。一夜無詞到早間。早膳已畢房中坐,命叫任婆至麵前。仔細吩咐提親話,任婆子歡喜樂非凡。說道是:“老婢就此他家去,不消晌午就回還。”說畢返身出內室,繞過前庭把箭道穿。出了府門朝東走,小路斜抄慢向南。放開兩條追風腿,挪動了一尺三寸的小金蓮。這婆子雖然肥胖身軀重,全虧他慣載千斤的兩旱船。陸地撐開急似箭,不多時到了伏家莊院前。

婆子貪賞的心,十分高興,連顛帶跑,不多時到了伏家。門首那門戶緊閉,遂走向前來,把門用手一拍,高聲叫道:“開門來!”聲未畢,隻聽得“汪”的一聲,從水溝洞竄出一條黃犬,張牙舞爪,向婆子咬來。唬的婆子連忙彎腰亂抓地下的石子土塊,望著狗連連擲去,往後倒退著喊道:“看狗來來來!”隻見大門開放,蒼頭勞瓊拄著拐杖,口內一麵咳嗽,一麵叱狗,抬頭看見婆子說:“任嫂子貴人哪,怎麼許久不來走走?怨不狗看著眼生。”婆子說:“你家好攘刀子的牲口,嚇的我心跳到口裏!想今年春天我沒在這住過好幾天?蜂姐不得閑時,都是我倒口子飯喂他,那時看見我,他就擺尾搖頭,前竄後跳。才幾時不來,難道這沒良心的囚攘的就不認的了?”勞瓊說:“我的嫂子!想著當日我們大爺在日,朋友弟兄一大群,你說生死之交,我說患難扶持,每日在一處吃喝,把筷子咂了七十多捆。不算銀子,錢也不知白騙去了多少。新鮮東西下來時候,你也惦著盟兄,送兩個錢的王瓜進鮮,我也想著把弟,奉三個錢的杏兒。乾兒子來孝敬乾爹,那一番親熱,一言難盡難。原來都是些虛情假意,哄的是現在的吃喝。及至後來大爺得了病,家業蕭條上來,一個個就不大上前兒了。一會兒家還有點子情兒,到了死後撇下孤兒寡婦,日費艱難,那些如漆如膠,長吃長喝,受惠的爺們都躲到東洋大海去了!那日大扔奶犯了病,躺在床上沒有盤纏,小公子又要零錢,姑娘著急無奈,叫我去找大爺素日親密的朋友求幾串銅錢,好與大奶奶養病。

我從那清晨跑到晌午後,腰又酸來腿又乏。這個給個不見麵,那個回說不在家。剛剛碰見白大眼,鋪兒裏同著朋友在吃茶。我將他招至一邊言就裏,隻見他歎氣連聲把嘴咂。說道是:“我的日子難瞞你,不過是外邊好看打八岔。拆東補西將就混,內裏空虛有甚嗎!想當初乾爹怎樣恩待我,難道我有條橫骨把心搽?他老不幸身辭世,我應該照看兄弟與幹媽。這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怎奈我艱難自顧尚不暇。你回去幹娘一定思量我,好像我忘恩負義弄浮滑。我今向你起個誓,若要撒謊是忘八。這事如今怎麼好?真真可把我難殺!要不然等我替你轉求借,辭不的辛苦與磨牙。明日你來聽我信,說完一溜兔兒花。自從那日言此話,直到今日未見他,人還如此浮上水,狗兒怎不灶中爬?”老兒說至這句話,任婆子拍手打掌笑哈哈。任婆子聽了說:“管家,我說了你們的狗一個不好,就招出這些話來!隻是顧聽你搗鬼,卻誤了我的正事。好生看著狗罷,我好進去。”

當下勞瓊把他送進二們,婆子走入上房,隻見滑氏與順娘小姐坐在窗下鬥牌葉玩耍。婆子向前萬福問安。姑嫂二人連忙放下紙牌,含笑讓坐。滑氏說:“任嫂兒,貴人哪,今日那陣風吹發你來咧?蜂兒快倒好茶來與你任媽媽喝哦。”丫鬟答應,送過茶來看著任婆子說:“任媽媽如今發財的時候,還肯往咱們娘兒們這裏來麼?”婆子說:“你看這丫頭屬小雞兒,剛頂了蛋皮兒就露著嘴尖。你等著,我合大奶奶說說,給你招個好雞巴女婿,配你那張伶俐嘴!”蜂兒正站在婆子背後,順手一個脖子拐,打的婆子往前一跌,灑了一身茶,口內含的也噴了出來。引的滑氏與小姐都大笑起來。婆子一麵笑,一麵抖著衣服說:“奶奶、姑娘還笑呢,也不說說,你家有禮法的,姐兒打起客來!我是來與府上報喜的,還不曾討賞,倒先挨了一個脖子拐!”滑氏說:“你就報出喜來,打的不算,一定有賞。”婆子說:“我是與姑娘說個好婆婆家,豈不是大喜麼?”順娘見說,把臉一紅,站起身來,走裏間去了。

婆子一見哈哈笑,滑氏有語問端詳:“這一家姓甚名誰何處住?住在城中是落鄉?”婆子說:“離咱這裏五裏地,就在西麵麒麟莊。提起高家誰不曉,合郡都知鎮國王。”滑氏說“聞聽舊歲夫人喪,莫非續娶作填房?”婆子說:“正室無人家業大,續弦執掌內中幫。”滑氏說:“他家共有人幾口?”婆子說:“一兒一女一偏房。”滑氏說:“側室為人可也好?”婆子說:“仁慈禮義性賢良。”滑氏說:“此人目下有多大?人才品貌可相當?”婆子說:“整整齊齊三十歲,容顏絕妙有風光。白麵朱唇眉目秀,掩口微須二指長。”滑氏說:“久聞他家多富貴,就隻是不曉虛實內裏詳。”婆子說:“我時常來去深知細,聽我仔細表一場。他的那府第人人都見過,雕梁畫閣似天堂。綢緞綾羅全有庫,財寶金銀注滿箱。牛馬成群豬羊眾,倉中堆聚萬年糧。古董玩器無其數,大的珍珠用鬥量。仆婦家丁多少對,丫鬟小廝幾十雙。吃的是珍珠與美味,穿有是緞服共羅裳。玩的是琴棋合書畫,看的是古本與明章。漁陽鄉宦頭一位,廣行好事善名揚。奶奶若是將親許,不愁日費度時光。無幹之人還義助,似這樣著己親戚一定幫。”這婆子錦上添花一片話,說的那伏家娘子喜非常。

滑氏含笑開言:“若依你這等說來,這個人家可也不錯,雖是填房,大個五六歲也不算多。你回去見了那裏,就說我允了親事。也不用行茶過禮。一來我家沒人照應,二來你也知道我的手窄,要不然把茶禮折幾兩銀子來,也好搭幫著聘他。”婆子點頭道:“很使得,我這一回去就定了,大約今年必要娶,你老也預備預備。”滑氏說:“二十三四的姑娘,要娶我也不攔,又無甚大陪送,隨他幾時娶就是了。”婆子說:“話已說定,我也該走了。”滑氏說:“你且吃了飯,喝盅喜酒如何?”婆子說:“這倒使得。”

當下滑氏即命蜂兒整治四碟好菜,暖上酒來。婆子先斟了一杯,遞與滑氏說:“我借花獻佛,先敬奶奶一杯喜酒。”滑氏接來飲了,也斟了一杯與婆子說:“你吃暖腳雙盅,另日再與你酬勞。”婆子一麵接酒,一麵叫道:“大姑娘,今日天氣涼涼的,請出來吃杯熱酒罷。”滑氏說:“他還理你?你那不是白討臉?”婆子嘴一咂,說:“罷呐!我的姑奶奶,你這回不理我,等將來到了享福的時候,隻怕感念我不盡哩!今日大風小刮,怪冷的,為與你說媒,凍的我肉生疼,小姐怎麼謝謝我罷?”滑氏說:“等明日我謝你三兩細絲。”婆子說:“哎喲,好奶奶!我是合姑娘說玩話呢。咱娘兒們如何提到那上頭去?”滑氏說:“皇上也不白使人,我必有點薄意。”

正說之間,一陣腳步響,原來是小子勞勤帶著小公子伏準玩耍回來,跑進房中,公子叫聲:“媽媽,快與我三十個錢買糖糕吃,我饑咧!”滑氏說:“你一口家常飯也不吃,一早起就花了四十多個錢了,這回又要三十文,可無有那些了。這裏還有十六個錢,你拿了去罷。”說著從腰中掏出遞過去了。小公子見了嫌少,望後倒退了兩步,帶著哭聲說:“我不要。”滑氏說:“好乖乖,今日晚了,就剩了這幾個錢,你拿了去罷。等明日我叫勞瓊當了當來,與你一百錢。”公子聞聽哭起來了。隻聽順娘在套間裏低低叫道:“準哥這裏來,我與你添上。”小公子這才擦了眼淚,走進房中,拿了錢出來,笑嘻嘻的拉著勞勤往外就跑。滑氏說:“仔細你忘八蛋的狗皮!叫你哄著,有多少錢都叫他胡買了,你好跟著口饢!”勞勤說:“誰吃他的東西來著?他看見什麼,不論吃的玩的,他都要買,不是哭就是罵,花了錢回來,奶奶又是罵,叫我怎樣好呢?”滑氏說:“好個娼婦養的,望我強起嘴來了!”任婆說:“你看這孩子,奶奶說兩句,你聽著罷了,還管調嘴舌的,快去罷!”滑氏說:“好,勢敗奴欺主麼!這小雜種大不像先了!他爺兒兩個要有能為,早就走了。”婆子說:“小孩子家不知好歹,你老是作主子的,高高手兒他就過去了。一半兒見,一半兒不見的罷了。我的酒也夠了,該走了,明日再來送信罷。”滑氏說:“你再坐坐如何?”婆子說“恐天色晚了,就此告辭。”當下蜂兒看狗,把婆子送出門來。

世間上惟有六婆多詭詐,十句言詞五句虛。隻圖自己得謝禮,那管彩鳳配山雞。有多少紅顏秀女陪癡漢,有多少美貌郎君伴醜妻。有多少老朽年殘娶少艾,有多少移花接木誤佳期。有多少良善苦遭悍妒婦,有多少聰明女子丈夫癡。似這些雖說有個前定數,細思量其中未免被媒妁愚。弄的那鴛鴦顛倒無可奈,也隻好認個悔氣胸心悶。任婆子,歡歡喜喜往回走,自家打算暗尋思:伏大娘子方才許,謝我三兩好細絲。大料高家也不少,約摸著得他數兩餘。到手之時先放帳,揀著那老實主兒要加一。過上三年並五載,財長財生息作息。過年秋間上一半,作套合身新絹衣。那一半資生有底本,好與啞叭娶房妻。怎麼醜來怎麼俊,隻圖生男盼子侄。要不然替男招個夫主罷,複又自笑說使不的。一來年老沒人要,二未品貌一出奇。胡思亂想全拉倒,且自喝盅買肉吃。這婆子一麵思量一麵走,兩腳如飛快又急。霎時到了鎮國府,天色剛然交未時。不用退稟朝裏走,轉過前堂到內室。高公正在房中坐,這婆子向前叩見稟端的。婆子見禮已畢,就把伏娘子許親之言,說了一遍。素娘說:“既然許了,老爺看個良辰,好下定禮。”婆子說:“伏大奶奶說來,他身上有病,家裏無人張羅,又無其陪送,不受茶禮,一言為定,但恁千歲這裏擇日迎娶就是了。”高老爺說:“婚姻大事,豈有不受茶定聘之禮?這個如何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