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黎德讓寄書接眷 賀財主改字吞金(2 / 3)

一夕話,說得陳氏心安意樂,於是把那銀子換了,三口兒置買棉衣行李。將房屋租與鄰舍,幾件粗家夥也都變賣了。雇了一乘車子,擇了吉日,拜辭了親友,女兒、女婿都來相送,翁婿母女姐妹彼此灑淚而別,登車上路,離了山東,竟奔東京大路而來。

行程正遇殘秋後,荒郊一派景淒涼。但隻見,萬木凋殘飛敗葉,百草經霜顏色黃。冷淒淒金風透體離人醉,悲哀哀碧天雲外雁成行,嘩啦啦小橋流水銀波細,幽雅雅籬邊菊綻送清香。一陣陣曠野無人狐兔走,蕩遙遙鍾聲遠寺韻悠揚;叫喳喳林中野鳥爭巢鬧,亂紛紛飄渺天絲素線長。見幾處田野收割農忙事,攜妻帶子運新糧。見幾處重樓瓦舍垂簾幙,紗窗笑語隱紅妝。見了些村婦門前抱幼子,大朵紅花壓鬢旁。宿了些荒村野店茅屋小,走了些崎嶇顛險路羊腸。過了些州城府縣莊村鎮,經了些寒暖飽餓共風霜。涉水登山非一日,十月初旬到汴梁。

進得城來,但見人煙輳集,鋪麵鮮明,到底是興隆之地,那一派熱鬧,言之不盡。老秀才下車,拿著路程單兒問至水月庵來,果見路南有座饅頭小鋪,路北一所房子,街門鎖著。陳氏用手指著說:“相公,想必就是這裏。”秀才說:“為何鎖著門?”素娘說:“叔叔一個人,想是在當鋪去了,這房無人看守,自然是鎖著。”秀才說:“等我問問,自然明白。”

正說至此,隻見饅頭鋪中走出一個老者來,望著秀才說:“這位相公想是山東來的,貴姓黎麼?”老秀才陪笑拱手道:“承兄下問,小弟正是山東來的,尋找舍弟。”老者說:“且請少待。”遂回身進鋪,手拿一對書子回來,向秀才道:“令弟昔年到此,與弟萍水相逢,相交甚厚,拜為兄弟。近與仁義當財主賀新合本,十分利益。不意自前月偶感風寒,患病在床,就在這新房內調養,請醫服藥,都是小弟過去伏侍。他在病中眼睜睜隻盼兄嫂早到,連我也替他著急。不料延醫罔效,禱祝不靈,於本月初三日病重身故。臨終以書付弟,伺兄來時,千萬交付。令弟還有些被褥、衣服、鞋襪等物,都在弟處收存。”老者話未說完,秀才渾身亂抖起來,頂梁骨上轟的一聲,魂靈不知飛去多遠。

老秀才,大叫一聲“疼死我,”跌倒塵埃直挺著。陳氏素娘黃了臉,母女雙雙跳下車。一邊一個忙扶起,捶胸呼叫淚如梭。隻見他麵如金紙唇如靛,氣閉眉垂二目合。那老者鋪中忙把薑湯取,牙關輕橇與他喝。慢慢蘇醒多一會,老秀才,性定神歸又轉活。慟淚紛紛朝下掉,濁痰吐盡口噯喲。翻身站起雙足跳,又是哭來又是說。叫聲受苦的親兄弟,“你半生枉自受奔波。可歎雙親辭世早,你哥哥少算無能命運拙。跟著我苦讀書來熬歲月,耽饑受冷數年多。可憐異鄉苦掙無幫手,勞心勞力自張羅。可敬你手足情深明大義,得時不忘你哥哥。可慟你臨終那有親人送,肝腸望斷苦如何。我隻說骨肉重逢天大喜,又誰知忽然變作夢南柯。細想你異鄉抱病淒涼況,我的這心似千刀萬刃割。到不如把你哥哥叫了去,我合你地府相逢兩會合。最可恨現世的活著成材的死,想是我黎門不幸少陰德。”老秀才數數落落心慟碎,陳奶奶呆呆呆呆似楞鵝。黎素娘悲悲切切淚如雨,那老者嗟嗟歎歎也傷悼。三口兒哭至難分難解處,傍邊裏轉過車夫把話說。車夫叫道:“黎大爺,別哭了!哭一年二相公也活不了,我們等了這早晚,人餓不餓的罷了,牲口也該喂喂了。”那老者也不住的解勸,三人隻得住了哭聲。

老秀才重新與老者見禮,說:“亡弟多蒙照應,真令小弟感恩不盡,還不曾請教尊姓大名。”老者說:“不敢,賤姓周,名善良。”秀才說:“周兄既與亡弟結義,即是小弟異姓骨肉。娘子、女兒過來拜見伯伯、伯父。”母女依命上前萬福,老者連忙還禮,口稱不敢。秀才說:“周兄不要太謙,小弟是個直腸人,初至此地,又遭這不幸之事,心神昏憒,凡事望兄指教一二。”周老兒說:“既承不棄,小弟依命便了。賢弟,你好疏忽,你看這個東西。”說著,從袖中取出。原來是德讓的遺字。秀才收起,口內長歎道:“聞知亡弟凶信,登時心如刀割。就是萬兩黃金也顧不來了。”老者說:“雖無萬金,那書字看著他寫的,可有五百八十兩銀子,你看了書中言語,自然知道。且安放他娘兒們再講。”

老者當下拿了鑰匙開門,大家進去,看見德讓的靈柩,未免又是一番大哭。哭罷取出銀子,開發了車夫。周老兒幫助買了些米糧柴炭,安排已畢,陳氏生火烹茶來。秀才讓周老者吃茶敘話,問那賀財主的原由。老者道:“二弟在日,原與仁義當賀新合本,後來病重,與他算了清帳,說是有銀五百八十兩交與他暫時收貯。你明日就拿了此書為證,急急找他去。要不然,人心難測,恐有變故。”秀才說:“多承指教,但不知他住在何處。”老者說:“從此向南一裏多路元寶巷,呂丞相府斜對門,那黑油漆大門就是他家。”秀才一一記下,老者吃了一回茶告辭回鋪,秀才送出回房,在燈下拆書觀看。見上麵的言語與老兒所說的相同,後麵又有幾句永絕言辭,實是兄弟親筆,不由得嗚嗚咽咽,哭個不了。陳氏與素娘雖然解勸,也是淚如湧泉。三口兒哭了一回,少不得收拾安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