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重戲衣(3 / 3)

“她病了?好好的怎麼病了?”

眀珂急急的問完,忽然想起上次九重闖禍後的裝病,想來這次因神針失竊怕被責罰,便又裝病了吧。

果然,那宮女笑道:“不知道,隻是殿下走的時候,很高興的樣子,說是那城裏有一班極有趣的唱曲班子。”

眀珂離開時,忽然問那宮女:“你們殿下的那隻……水蚊子,還在找嗎?”

宮女們麵麵相覷,很久才想起來似的說:“那個啊,我們殿下早給忘了。我們殿下那個人呀,喜歡一樣東西特別容易,因為一件小東西就能高興很久,隻是轉眼忘得也快。”

眀珂便突然有些不高興,原本打算立刻去菩提城看一看的腳步,也轉回了南海。他想,哼,忘得也快,那現在去和再過得久些去也沒什麼差別吧。

他那時還不知道,他將錯過什麼,他那時也未能明白,這樣的一場錯過,會讓他用盡生生世世的許多年都無法原諒。

第七章

西北的昆侖山下有一座注滿了妖怪和普通凡人的菩提城,城門上留著仙符銘文,凡心懷叵測身有戾氣者皆不得進。

眀珂終於給自己找到一個理由去菩提城時,已經過去了很久,久到已經足夠人間一生。

他在城中茶樓摩挲著茶杯漫不經心的問:“聽說這城中有一班很有趣的唱曲班子,不知在哪?”

旁邊一個也在喝茶的男子笑道:“這茶樓旁邊就有一個,隻是……”

眀珂急促的站起來,渾然未覺手中還捉著茶杯,一臉鎮定的說:“我……我去看看。”

小戲台就在茶樓邊上的一處角落,戲台前有一株落英繽紛的桃花樹,柔軟糾纏的粉迷亂了眀珂找尋的眼眸。

那個茶樓裏喝茶的男子也跟了過來,仰頭看了會桃花,對眀珂道:“你是來聽戲的?可是我們這裏的小旦不在……不如這樣,你要聽戲,我便說一場戲與你聽。”

“……是喜是悲?”

“這得你自己看,隻是唱這出戲的人曾說,她的戲,不負天地父母,不負山川菏澤,不負她所愛,不負她自己,她覺得很暢快,很無遺憾。”

曾經這小戲台上隻有一班成了精的鑼鼓和一件得了造化的戲衣。戲衣隻是得了些靈氣,並未成精,既沒有形體,也沒有聲音,所以他即便認認真真的唱,兢兢業業的舞,在別人看來,也隻不過是一件遊魂般的戲袍子繞著亂飛的鑼鼓滿場瞎跑。

戲台前一直很冷清,那日,戲衣在台上“唱”了一半,卻見台下一個穿胭脂長裙的女子,倒拿著隻珊瑚簪,輕輕擊著拍,笑盈盈的跟著他唱。

那一日,他依然唱著沒有聲音的曲,卻把水袖甩出來幾十種花樣,謝幕時那女子將簪子拋到台上,被他用袖子兜住,那是他有靈識的幾百年來,第一次有人給他喝彩,第一次得到打賞的彩頭。

那女子喜歡桃花。

於是戲衣引了她去城東開書畫店的狐狸家,移來一株,桃花開的那日,那女子對戲衣說,你既然愛演戲,能不能陪我演一出,能不能,為我演一個人?戲,是她和那人的戲,人,是南海龍宮的三殿下,叫眀珂。

那男子說到這裏,忽然停下來看著眀珂,眀珂恍然覺得這男子的臉有幾分相熟,竟,與自己有七分相似!

“我下麵要說的這一出,就是戲中戲了。”

她生來頑劣,心性散漫,曾有尊者要渡她修佛,她卻怕苦,百般狡辯的推脫了。她喜歡花草潮汐,喜歡晚霞日出,喜歡很多很多東西,卻沒有一樣喜歡能夠長久。她想,其實不是她的喜歡不夠長久,而是她活得太久,她已經三千歲了。

那一日,聽說西海邊上人間的君王開了場極大的法會,西海邊極是熱鬧,她便也興衝衝地的去了。

她到時法會已散場,卻正趕上一場龍王廟會,龍王廟前搭著一出熱鬧的戲台,彩衣斑斕的人們在上麵咿咿呀呀的唱。戲台邊有一株巨大的桃樹,盛極的桃花下轉出一個魚龍白衣的少年,白衣上沾了一身桃花煙雨,認出她的真身,對她璀然一笑。

她的戲,便在亂了心的銅鑼中開場了。

“你好呀,我是九重。”

“九重?九重宮闕的九重嗎?”

“呃,不是,是九重葛的九重,一種小小的花……”

“哦。”

少年點點頭,就轉了身去看戲台,戲台上才子佳人愛恨情仇已經演罷,戲將落幕:“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衰看飽……殘夢最真,舊境丟難掉……”

九重突然覺得,呀,這曲兒真好聽,這桃花真好看,這少年,真心動。

她終於發現了自己能喜歡很久的東西,她喜歡散曲,哪兒有好的戲曲班她便往哪裏跑;她喜歡桃花,千方百計的在海裏用術法養著一棵,每月定下西海一會廣邀四海龍族。

她想著那日便是這桃花盛開配著小曲時,她遇到了那個少年,興許再有桃花,再有小曲,她就還能再遇著他。

隻是那個少年從來不去參加她的聚會。

“我苦惱極了。”九重拉著演著眀珂的戲衣的袖子,手心分明觸到了虛空,卻依舊做出穩穩拉住他的樣子,說“你看,你不肯來,我想見你,竟簡直想不出辦法。幸好,這時我遇著了一件法器,能使修仙者法力盡失,形體變小,隻是要我半生修為去換,我想了下,還是挺劃算的。”

她拿雲袖遮住臉,忍不住笑起來,指著戲衣說:“眀珂,你定不知道你那時的樣子有多可愛,哈哈,好想把你養起來,不許別人對你好,這樣你就隻能記住我的好。”

“後來我知道你要定海神針,眀珂,我既然喜歡你,自然願意寵著你,捧著你,縱著你,但我怎能因為自己喜歡,就賠出西海千萬萬的水族去。”

她拉著戲衣在台上轉了一個圈:“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還是讓你拿走了神針,而西海卻安然無恙。哈哈,笨,定海神針算什麼,一塊靈鐵而已。連天地也不能令之折腰的,隻有最驕傲的龍啊,這世間最堅不可摧可撐起泱泱碧海的,自然是最驕傲的龍的龍骨啊。”

眀珂聽到這裏,手裏的杯子終於摔碎在地。

他急急的捉住那男子,問:“龍骨,你說她……她在哪裏,我要見她!”

那男子悠悠接了瓣桃花,算了一算,才比劃著說:“她啊,病去了。十五年前,這桃樹才那麼點高的時候,她就病去啦!”

“你胡說,她是龍女!是龍!哪有龍會病死……”

那男子靜靜的看他,點頭道:“是的,我是胡說,你卻是龍,你來說說,若是你,先散了半生修為,再生生取出龍骨來,你還能不能活過千秋萬代?”

眀珂失魂落魄的退了幾步,半晌,才聲如蚊蚋的問:“她……走之前,可還說什麼?”

那男子又想了想,說:“啊,是渾唱了一折曲子吧——酒旋枯,桃花側,太平幸得閑身在,清風滿月還詩債。本是個懶散人,閑身跳出了紅塵外,歸去來。”

眀珂一字一字翻來複去的品,他忽而倉促一笑:“居然沒有一個字是留給我的,哈。”

他邊笑邊走,那笑聲由低轉尖,像是從深暗的海底衝上了雲霄,隻是上窮碧落下黃泉,都再找不到那一個人了。

他忽而轉頭,對那男子說:“我真羨慕你。”

那麵容與眀珂七分像的男子,笑了,羨慕,他陪在那女子身邊時,聽她一聲一聲喊自己“眀珂”,也曾想過——“我真羨慕你”。

尾聲

九重興致好時,愛披一件素淨的桃粉戲袍,拉著戲衣唱一折折不見離殤的才子佳人,那時成精的銅鑼戲鼓們就跳起來歡呼著奔向對方,碰撞著嬉鬧著繞著他們奏紛亂的曲,那是戲衣一生僅得的熱鬧。

九重曾說人生如戲,若你肯入戲,那麼你對著一件戲衣和對著你的愛人,是沒有區別的。又或者,這世間太多人,都不過是一件色彩斑斕的戲服,唱念做打熱熱鬧鬧一生,內裏卻隻是蒼白虛空的一片。

然而終有一日,她對一直跟在身邊的戲衣說:“眀珂,我本以為,在海中隻能活幾十天,太短,所以來凡間,想多等幾十年,可是我卻累了,我很想,再見一見你的臉。”

她把剩下的全部修為給了戲衣,給了他一個凡人的身份,給了他一張同眀珂七分像的臉。

她在桃花樹下拉著他飛舞好久,舞到再也站不起來,卷著一懷桃花撲進他懷裏,荒腔走板的渾唱了折曲,閉了眼問:“桃花,開了嗎?”

桃花開,故人來。

她在等那個桃花開時會遇見的少年,直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