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縫裏的中國留美幼童

庚寅筆叢

作者:聶作平

故事得從一場棒球賽開始。這場棒場賽已經過去了兩個甲子,當年的參賽者和觀看者都已化作了泥土和腐殖質。人們之所以還記得它,乃是參賽隊之一來自一個古老而陌生的國度。當這支參賽隊隊員的同胞們腦袋後麵還拖著一根豬尾巴似的長辮子,還穿著長袍馬褂,隨時伸手打拱時,這些年齡在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已經在被他們的同胞看做蠻夷之地的美利堅生活了將近十年。十年裏,這群來自中國的少年,三三兩兩地入住於新英格蘭地區的美國家庭,並與同齡的美國孩子同窗共讀。溜冰、跳舞、打棒球,這些新鮮的東西潛滋暗長地烙進了他們記憶的溝壑。少年的經曆影響巨大,十年過去,他們不僅已經習慣了美式飲食起居,也接受了美式價值觀。幾十年以後,當他們垂垂老矣,卻仍然喜歡用一個當年的詞語來稱呼自己:BOY(男孩)。

是的,他們就是中國曆史上前無古人的第一批由政府派出的留美幼童,是古老中國向現代世界主動邁出的重要步伐。按照留美幼童的始作俑者和靈魂人物容閎的設計,這些從十三四歲的孩子中挑選出的幼童,他們將在美國完成從中學到大學的學業。其目的,不僅是讓他們成為熟練掌握一門西方現代技藝的新型人才,更在於容閎內心深處有一個美好的願景:讓這四批共計一百二十名留美幼童,通過在美國長達十五年的學習和生活,培養出從生活習俗到個人素質,從人生理想到價值觀念都完全西化的一代新人,並通過這些新人去影響億萬同胞,以此挽救正在走向末路的萬馬齊喑的祖國。

然而,在一個識洋文、用洋貨,與洋人打交道都會被士大夫和普通民眾切齒為漢奸的國家,容閎的思想無疑走得太過遙遠,幾乎一開始就注定是不可能實現的烏托邦。盡管留美幼童先後有曾國藩和李鴻章兩位晚清巨擘的力挺,但隨著曾的去世和李在政治鬥爭中的屢受攻擊,終於,在首批留美幼童踏上美利堅大地九周年之際,一道旨令從北京通過越洋電報送達位於美國的留美事務局:所有幼童一律撤回國內。其理由是:“該學生以童稚之年,遠適異國,路歧絲染,未免見異思遷。”對這種語焉不詳的說法,當時的《紐約時報》在一篇社論中一針見血地指出:“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清)政府認為這些學生花的是政府的錢,就應該隻學習工程、數學和其他自然科學,對周圍的政治和社會影響要他們無動於衷。這種想法是非常荒唐可笑的”。社論指出:“中國不可能隻從我們這裏引進知識,科學和工業資源模式,而不引進那些帶有‘病毒’性質的政治上的改革。否則,她將什麼也得不到。”

於是乎,現有的在美九十餘名幼童,分批撤離了他們已經熟悉並熱愛的美利堅,啟程回返已經因為分別久遠而變得模糊的、如同概念一般的祖國。這些幼童,僅有兩人大學畢業,其他一部分上大學,更多的還在上中學。這兩個大學畢業的幼童,一個是詹天佑,一個是歐陽庚。後來,他們一個成為直到如今仍家喻戶曉的工程巨匠,一個則畢生獻力於中國的外交事業。在途經舊金山時,幼童組建的棒球隊應邀和美國屋克蘭棒球隊比賽,比賽結果:幼童隊獲勝。棒球乃美國國球,而中國人居然獲勝,這在當地引起不小的轟動。同時也說明,幼童們在美國的生活已經深入到這個國家和這種文明的骨髓。

比賽的獲勝對離別的憂愁和學而未竟的悲憤作了一次有效的減壓。此後,隨著中國的臨近,在幼童們心中升騰起的,是對故國的熱望和想象中的同胞們對他們的盛大歡迎。畢竟,他們拋家別親,不遠萬裏奔赴異國,正是為了改造這個積貧積弱的老大帝國。現在,他們終於擁有一技之長——雖然還遠遠說不上圓滿,但祖國不正在渴望他們的歸來和拯救嗎?

在一個多世紀後的今天,盡管有所謂地球村的說法,但遠隔重洋的美國,對絕大多數中國人來說,仍然是一個極其陌生,並因這種陌生而產生諸種隔閡與猜忌的國家。設若時光重回幼童留美時的晚清,在那種耗上幾個月時間才能渡過太平洋,才能抵達美利堅的漫漫旅程,和中國境內四處紛飛著洋人挖人心剜人眼製造大炮的謠言的背景下,把自己的孩子送往美國,簡直比把一個美麗卻白癡的女兒送進食人部落還可怕。

幼童們留下了為數不多的照片。凝視這些照片,讓人心中生出許多感慨。其中一張照片的背景是晚清著名的輪船招商總局,大門前,一群孩子頭戴小帽,身著嶄新的長袍馬褂,他們幾乎全都表情呆板,眼神裏流露出膽怯和疑慮,仿佛是對即將來臨的命運感到恐懼。同樣是這些孩子,他們幾年後的照片上,綢衣小帽變成了西裝革履,長辮子變成了小分頭,膽怯和疑慮變成了自信與達觀。你很難想象,倘若這些孩子沒有遠涉大洋,沒有去接受另一種迥然不同的文明的春風化雨,而是繼續留在古老的中國,他們中的每一個個體,會發生如此巨大而深刻的變化。

容閎在他的回憶錄裏說,這些留美的幼童“終日飽吸自由空氣,他們平時性靈上受到的沉重壓力,一旦排空飛去,言論思想便都和舊教育的規範不合。”當這些孩子的同齡人還在中國式的陰暗私塾裏,隨著冬烘先生的戒尺,搖頭晃腦地大聲朗讀之乎者也子曰詩雲時,留美幼童們接受的是另一種無異於霄壤之別的新教育。據容閎的侄兒、留美幼童之一的容尚謙晚年回憶,他們在美國的功課,除了一般的文化課外,還包括了音樂、油畫、拳擊和軍事。此外,他還參加了校外的一個舞蹈學習班,在這個班裏,他的舞伴包括著名作家馬克·吐溫的兩個女兒。

留美幼童之一的梁敦彥,後來官至清朝外務大臣。他留下了一幅拍攝於留美期間的照片:西裝,皮鞋,鴨舌帽,手裏擰著一根歐美紳士最愛的文明棍,叉腰站在開滿鮮花的原野上。那種精氣神洋溢的範兒,你很難相信它的背景竟然是130多年前的清朝。同樣是這位梁敦彥,他在哈特福德高中每年舉行的畢業班學生演講比賽中,以對俄國侵略野心的透徹分析而轟動一時,當地報紙專門為此作過報道。梁敦彥演講的時間是1876年,斯時,絕大多數中國官員對梁敦彥演講中提到的土耳其和俄國之間的戰爭,以及大變局下的世界格局,可以說完全茫然無知。

就在梁敦彥慷慨發表演說的同一年,李圭參加了在美國費城舉行的世博會。會上,李圭巧遇了在老師的帶領下,前來參觀的留美幼童。對此,李圭在他的《環遊地球新錄》中有詳細記載,字裏行間,透露出這位最早與西方打交道的知識分子對留美幼童的讚賞之情:“幼童一百十三人……自哈佛來費城觀會……數日前,各處新報早已播傳其事,至是複論及中國辦法甚善。幼童聰敏好學,互相親愛,見人禮數言談彬彬然;有進館方年餘者,西語亦精熟……見諸童多在會院遊覽,於千萬人中言動自如,無畏怯態。裝束若西人,而外罩短褂,仍近華式,見圭等甚親近,吐屬有外洋風派。”

1881年8月21日,美國各界為即將離別的幼童們在避難山教堂舉辦了一台晚會。幼童吳仰曾寄住的家庭主人瑪麗·巴特利特在晚會上給吳的母親寫了封信,在這封信中,這個美國婦女認為:“不論在學業,在品行方麵,您的孩子一直努力上進。我們堅信他必將成長為一個有用的公民,去為他的祖國服務,同時讓他的父母以他為榮耀。

也許正是十年美國生活深植於心,當幼童們奉命回國之際,容閎的另一個侄子容揆選擇了以逃跑的方式永遠留在美國。在他以後的漫長人生中,他除了回國旅行過半年外,其它時間都居住在美國。他甚至非常意外地用一種毅然絕然的方式與他的祖國劃清界限:他有七個孩子,他沒有教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說任何一句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