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窗閑文(之八)(2 / 2)

在這些崗位中,我最不願去上崗的是到省文聯和作協,安排被選為主席。我是一個半路出家的文藝新兵,是很偶然地被作家沙汀、張光年、邵荃麟拉進作家隊伍裏來的,卻要在雷鳴電閃中去占領崗位,參加戰鬥。我是掛著四川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的牌號去上崗的,也就是一個宣傳高官去執掌文藝大權。隻能算半個外行來管全部內行,閑言碎語,自是不免。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初到文聯,去拜訪作家,在孫靜軒這個詩人麵前,我還沒有開口,他就劈頭對我來了一句:“我不認識你,也不想認識你!”拂袖而去,給我一碗閉門羹,叫我難以咽下。這就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顯然地,他對我這個高官來管文藝,是很不以為然的。

若幹年後,“清汙”來了,開了大會,他那首著名的《一個幽靈在中國大地上遊蕩》作為首選的標本,他成為重點批判對象。一時人言嘖嘖,以為非對他進行大會批判不可。我既然站在那樣崗位上,不能不參加戰鬥。但是把孫靜軒的那首詩作為標本,要對作者公開大批判,我卻不以為然。我作為一個作家,讀了那首詩,認為確是一首好詩,言人之未能言,言人之未敢言,這是詩人的本分。其次,中央既然明令不搞“運動”,現在又想用“文革”老一套進行大批判,不合時宜,必定在文藝界引起反感,以後工作難做了。而且我們倡導的百花齊放便成空話,文藝繁榮雲乎哉?我把這個意思對主持會議的省委書記說了,並建議可以背靠背“批判”,不要對孫靜軒進行麵對麵大批判了,交給我和他個人對話吧。這位書記曆來比較開明,他在“文革”中遭罪不輕,深有體會,便同意讓我先試一試。

我找孫靜軒個別談話,首先我就聲明,我不是作為一個領導來和他談話,而是作為一個作家和他談話,我不想批判,隻想和他切磋詩藝。我們開始見麵時,他給我一個很難看的冷麵孔,大概不知道我要怎麼整治他吧?見我對他下了矮樁,開始有點好感。我繼續說:“你的那首詩我讀了,就一個作家來說話,是一首好詩。”他在那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境遇中,居然聽到我說這樣的話,他睜大眼睛望著我,有幾分疑惑,又有幾分欣慰。我接著說:“但是你現在發表這首詩,不合時宜。”他又疑惑地大張眼睛望著我,我解釋說:“現在雖然是解放思想了,可是‘文革’過去不久,有許多人的想法和你的想法並不一樣,運動一來,你就闖到靶子上了,活該你挨整。”我的意思,想來他可以猜出,他“哦哦”兩聲,不說話了。我看他是聽進了我的話了,便給他出主意,要他作個自我批評,好下台階,至於會上的事,我去找書記說話。他同意了。一個劍拔弩張的批判鬥爭,便這樣偃旗息鼓了。他後來見到我,對我說:“我現在要來認識你了。”這便是他對我說的第二句話。

又過了若幹年,我也因為不合時宜,在錯誤的時間發表了一篇“錯誤”的短文章,輪到我挨事了,下不了台。那些以改造客觀世界同時也改造別人的主觀世界為職業的老同誌們,努力好心幫助我,要我從“失途”回到“識途”。但是就在文聯背靠背幫助我時,卻偏有些作家和詩人,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甚至有說他是從重慶來的,到我家裏來,什麼話也沒說,隻說一句“馬老保重”便告辭了。那個說是從重慶來的人進門後隻對我鞠了個躬便離去了。我從莫名其妙中終於明其妙了。這時,孫靜軒來了,也來問好了,他說了一句話:“我現在認識你了!”說罷便走了。這便是他對我說的第三句話。

從此以後,孫靜軒主動來和我交朋友,關懷備至。我不想再當作協主席了,他卻在作協會上力挺我,要我再做主席候選人。他聽說我有痛風病,便為我介紹了一個鄉下老中醫。我去看過那位中醫也拿了藥。其後,他不知從哪弄來一個單方,叫他愛人給我送來一大包藥,我欣然收下了,收下的不是那服藥的療效,而是他的這份感情。

孫靜軒吸煙成為老煙槍,我勸他年近老齡要戒煙限酒,他卻聽不進去,不幾年後便聽說他因肺癌逝世,當時,我因為正在住醫院,沒有為他送行,成為我的終生遺憾。

2010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