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增住在上街,離文化館很近,但他往往來得最遲。他也五十多歲了,瘦小單薄。他是“陰陽”,很少做農活,一年四季給人看風水,擇吉日,打發死人入棺,發喪那一套都由他來主持,搞得神神道道的。劉“陰陽”送過很多死人,但卻在老唱手中最先被別人送上山。劉家增的嗓子雖不如黃錦文王玉元,但琵琶彈得好,曲子也記得多。

李鳳剛在下街,離白鳳雲近,經常和白鳳雲一起唱曲子,逐漸形成了清平的一幫唱手。李鳳剛隻有四十出頭,身體健壯,長得很有輪廓,是唱手們中最年輕也最帥氣的,也是唯一不抽蘭花煙也不抽紙煙的。

他們喝過水抽過煙後,就拿起琵琶調音,然後看一眼白家爸。白家爸就看著我說,架勢(開始)?我說今天先錄背宮調吧,因為我想最最要搶救的是背宮調,且不要說年輕人,就是老年人跑遍全縣也隻有他們幾個能聯手唱了。我就摁下錄音鍵,做了個開始的手勢。

他們已經配合得很默契了,白鳳雲說了聲杜康造酒,少頃,琵琶三弦的前奏一下就起來了。前奏一過,唱聲即起:“自從裏個盤古哎呀愛海哎呀開那個天地呀哈哎,三唉皇裏個五帝是啊乾哎呀坤哎呀哎哎啊荷是呀乾唉坤。到那個如今愛海喲……”

唱著唱著,白鳳雲咳了一聲,他馬上給我擺手,意思是暫停錄音,我沒有停,擺手讓他們繼續唱,白家爸不彈了,臉一沉說,甭錄了!我連忙摁下暫停鍵,說沒關係的,這是搜集資料,他說有我的咳嗽聲不行,重錄。

白鳳雲的話音雖然不大,但完全不由分說。

重錄的時候,我看著白家爸和唱手們認真的表情,就知道他們有多看重公家安排的這件事,這是錄他們的曲子,他們要把每一首曲子還有自己的唱聲完完整整地真真切切地保留在這個黑色的盒子裏。我的思想遊弋在他們的和聲中,聯想起有一天白鳳雲找到我說,昨天錄的曲子有一首名字我說錯了,就像你們說的張三的帽子給李四戴上了,你要改過來啊。於是我對他們肅然起敬了。

起敬也因為他們純樸。有次州文化局來了一個人,是來了解我們完成民歌集成工作的。此人愛喝酒,愛講笑話,風趣。聽說我們晚上要請民間唱手們錄音,也想表示一下,就買了兩瓶六十度江津白酒,稱了兩斤硬糖。晚上唱手們到齊後,他講了幾句話,就請大家喝酒吃糖,他們傳遞著兩三缸子白酒,嘎嘣吃著硬糖,口裏燒得眼淚都出來了。我說怎麼用硬糖下酒?一會兒怎麼唱?他們一麵看州裏的同誌一麵說行呢好著呢。結果酒喝完了,糖嚼完了,聲音也唱不出來了。

接著是黃錦文的拿手《相子盤道》、《八洞神仙》、《進蘭房》,王玉元的《拜碼頭》、《懷胎歌》,白鳳雲的小調《洛陽橋》……

由於白家爸的頭帶得好,他們在唱曲中有誰咳嗽有誰打磕或有誰突然推門進來,他們都會擺手以示重錄。但這樣的錄音使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我若有所悟,改變了把他們召集在文化館錄音的辦法,而是在他們的家裏、院壩頭或曬場裏,周圍是山坡、莊稼地、農舍、玉米、紅辣椒、柿子樹、雞貓狗、還有圍著聽曲子的人,於是他們沒有了最後的拘謹,沒有了為錄音而錄音的壓力。自然始於放鬆的天性。他們的曲子便有了以前不曾有過的地氣、莊稼氣、村氣。

完成集成後我調出了文化館,但我一直帶著這些猶如千河交彙萬樹婆娑般的天下最美的和聲。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