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裏的朋友(三則)(3 / 3)

窮書生的形象有很大的心理覆蓋麵。在古代,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對於一般人來說,讀書科考是最正經的事業。書生就是這個最主流最正經的事業中具體的一分子,而窮書生,就是滾滾浪潮中失敗的大多數。所以迷戀窮書生撞大運的人們,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數量非常龐大的群體,不管他們從事的具體職業是工農商學兵,不管他們的實際年齡是老是少,心理上都是一個失敗或準備失敗的男青年。這些窮書生撞大運的故事,是已經失敗了的庸人的精神慰藉品,它們所流露出來的氣格弱勢的品味,實在是少兒不宜。

但蒲鬆齡究竟是一個深諳文章三昧的寫作高手,就好像高超的畫家,有時所畫的內容並不一定格調太高,但勾勒、用色、鋪染這些技法卻可以運用得出神入化;還有些時候,如果恰好又找到了好的題材,就能創造出神形俱佳的偉大作品。

比如《聊齋誌異》裏麵的《王六郎》。

《王六郎》講述了一個人鬼友情的故事。前麵說過,《聊齋》裏麵人鬼,或人妖相戀的故事往往遵循著窮書生撞大運的模式。在多數時候,人與怪力亂神的友情故事也基本如此。但《王六郎》不是這樣。《王六郎》的故事被裁剪得非常簡潔幹淨——漁民許某偶然與水鬼王六郎相識,每天相與飲酒為樂。後來王六郎因不忍心讓懷抱嬰兒的少婦落水死亡而施以援手,失去了自己投胎的大好機會,結果因此感動天帝被授予鄔鎮土地之職。王六郎赴職前囑咐許某前來探望,許某不遠路途異鄉訪友,最終在夢中與王六郎相會,完成了與朋友間的約定。

王六郎的故事是如此簡單,卻簡單得如此動人。它之所以動人,首先在於整個故事的基調保持了一種恰到好處的古淡。這種基調在故事的一開頭就被確立下來:

許姓,家淄之北郭,業漁。每夜攜酒河上,飲且漁。飲則酹酒於地,祝雲:“河中溺鬼得飲。”以為常。

許某是一個漁民,他每天晚上一邊喝酒一邊打漁,喝酒的時候倒一杯酒在江邊祭水鬼,還不無幽默感地禱告說:“河裏的水鬼都來一起喝吧”。許某這個形象和一般的窮書生有很大不同,他沒有窮書生的迂腐和落魄,而非常富有生活氣息。每夜打漁,說明他是一個勤勞實在的人;且飲且漁,說明他是一個閑散無求的人;酹酒祭鬼,說明他是一個富有想象力和生活意趣的人,或許我們也可以由此說他是一個寂寞的人。他把酒倒在江邊的舉動,更在文字上有一種衝淡渾融之感,讓人不禁想起博爾赫斯的妙語:“仿佛水消失在水中”。如果這裏的“酹酒於地”,換一個字改成“酹酒於江”,在細節上將會更加完美。而“以為常”三個字更加凸顯了許某平淡、真實生活的常態。

故事一開場以寥寥數筆勾勒出漁民許某的形象,平淡、真實而不失意趣,在寫法上著墨極為經濟而富有層次感。

如果說蒲鬆齡對許某這個形象的安排是采用了勾勒的寫法,那麼對水鬼王六郎則總體上采用了渲染的法子。勾勒雖然著墨不多,三筆兩筆總是寫實,渲染則看似所占篇幅較多,處處都是虛寫留白。作品中透露出來的王六郎的信息雖然看似較多,但總像渲染的淡水粉,若隱若現看不分明,總結起來我們隻知道他是一個因為嗜酒而落水身亡的少年水鬼,除此以外竟沒有更多的身世背景可供參考。對許某的實寫和對王六郎的虛寫,非常符合作品中人與鬼的形象設定。

在《王六郎》中,勾勒與渲染的虛實之間並不完全截然分開而讓人感到呆板,它們互有穿插,虛中寫實,實中寫虛。比如說作為人的許某沒有具體的名字,而水鬼雖然也沒有真實的名字,但他自稱王六郎就在稱呼上比許某具象了很多。許某的心理描寫采用直敘,卻因為直敘無遺而顯得抽象,王六郎的人品性格多用具體的事件來反映,不說破,卻讓人感到栩栩如生。以一個很具體的例子來看,王六郎非常高興地告訴許某第二天會有人落水溺死,取代自己,而自己將因此而獲得投胎的機會,第二天許某躲在岸邊觀察:

(許某)明日敬伺河邊以覘其異。果有婦人抱嬰兒來,及河而墮。兒拋岸上,揚手擲足而啼。婦沉浮者屢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兒徑去。當婦溺時,(許某)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轉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及婦自出,疑其言不驗。抵暮,漁舊處,少年複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別矣。”問其故。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憐其抱中兒,代弟一人遂殘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兩人之緣未盡耶?”許感歎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此相聚如初。

在這裏許某是一個在場的旁觀者,他的心理活動被寫得很具體,當他看到女人落水的時候,他也曾動過惻隱之心,但生怕影響到朋友的命運前程而罷手。王六郎在女人落水的過程中根本沒有出現,卻通過女人在水中沉沉浮浮,非常精彩地折射出了王六郎內心的善良與欲望的鬥爭,最終仁人之心戰勝了一己私願,把王六郎善良的品性實實在在地展現了出來。

這些在寫作上的虛實穿插,與其說是作者出於寫作技法上的經營安排,毋寧說是體現了一種文字直覺上的輕重平衡感。我這裏說輕重,為了避免文學係的好好學生批評我沒有理論高度和理論依據,特別提一下意大利人卡爾維諾的《千年文學備忘錄》,他在裏麵講輕重講得很有趣,而且還是一個外國人。其實從我自己的師承來說,虛實輕重這一套東西是從宋代人那裏學來的。說到底,寫作和書法、繪畫、燒陶器、捏泥人……一樣,都是手藝活兒,熟能生巧,巧能生感覺。

許某和王六郎之間的淡淡相交是非常草根,也是非常純粹的。草根不等同於純粹,但草根中未經浸染的純粹成分始終要多一些。許某最後的生活不過是稍微富裕到不必打漁為生,王六郎則成功轉正成為了神界基層公務員,總的來說,他們仍然是草根的。故事平淡、真實的基調貫穿著始終,草根生活本身沒有因為他們的友情故事而天翻地覆、魚躍龍門,而他們身上草根品性中的豁達、善良卻因為這一段交往而展露出真實的生命之光。一人一鬼在一個又一個平淡的夜晚飲酒取樂,打發無聊,他們的友情並沒有承載過多過重的意義,而是像老酒一樣被平凡的日子發酵出生活原汁原味的醇香。在散淡中積澱出純粹的厚重,脫離開寫作這門手藝來說,生活自身也有一套以輕馭重的奧妙。

故事的結尾,許某啟程返鄉,王六郎化作清風遠遠地為他送行:

出村,欻有羊角風起,隨行十餘裏。許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勞遠涉。君心仁愛,自能造福一方,無庸故人囑也。”風盤旋久之乃去。

有這樣一個朋友,願意化作清風為你送別,在你的身邊久久盤旋,那麼他就永遠不會從你的心中離開。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