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唱苦難也唱悲涼,淒切苦音在女聲中撕裂著人們的心肺。但是正是這樣的唱,千百年來,又總是激發出男子漢獨對八荒永不退縮永不絕望的豪邁氣慨。

舞榭歌台。金戈鐵馬。三國周郎赤壁。“催開青鬃馬,豪傑敢當先!”喇叭高奏狀出戰馬的長嘶,而歌聲不止。到了激昂處,一人唱,滿台吼,馬鳴風嘯,刀光劍影,時或四顧茫然。但是誰說雪擁藍關馬不前?看一個幹瘦老漢衝出來了,他手裏拿著長凳和木塊,敲敲打打,忽而將條凳放平敲,忽而斜扶著條凳敲,不斷變換著姿態敲,接著進一步高高掄起握著木塊的手臂,用了全身的力氣, 啪啪啪啪,將條凳敲打成英雄史詩大奇大美。同時歌聲更酣,樂手們一齊幫腔。胸前獅子扣,哈!腰中挎龍泉,哈!好男兒,哪 一個不敢冒險犯難!哈!啪啪!

啊,多麼帶勁多麼震撼心靈的華陰老腔!

你不能不在心窩裏發出陣陣回響。

那其實是山河的宏大律動。

它對於那些燈紅酒綠下的陰盛陽衰或不男不女的浮糜靈肉,也許是一種提醒和救贖。

望台上。

幹瘦老漢在敲打一陣之後,依然像平日勞動那樣, 啐涎掌心搓搓手, 重新開始,掀起新的高潮。他敲打得那麼認真,好像要從條凳中敲打出一個什麼秘密來。

像節日的焰火燦爛著天地,像聲聲炸雷翻滾在山坡,回看張喜民,他演唱得何其精彩!演唱到每節結尾的時候,眾聲一齊摻和進來,而張喜民那常常高揚在雲天裏的吼聲,早在人們不注意間,了無痕跡地款款落下,與伴奏與眾聲渾為一體唱成了拖腔,其聲一改先前的豪放之氣,已然變得出奇地婉約細柔,有如一條放生於水中的細長黃鱔,情意綿綿明澈透亮地左遊右遊,拐了好幾道彎兒,讓你舒服得受活得心尖兒都在打顫。而就是在這時候,卻又有長板凳和喇叭的猝然切入,猛敲狂奏,並且眾聲齊吼,眾腳齊跺,音樂則上下大跳。這一切都抽扯著你撞擊著你爽意著你,使你覺得自己快要消融快要粉身碎骨了!

而啐涎掌心搓搓手, 眾樂手依然不依不饒,光華追逼,高潮迭起,隻見張喜民手中的月琴漫天揮掃,並且又摻和上一些人的拍手和吹口哨,滿台子無人不動,無頭不動,無臂無動,無腿不動,無顏不動,無聲不動,動成生命的萬類蓬勃,鳳舞龍吟,長城內外戰馬奔騰,大河上下箭簇翻飛,交錯碰撞又淋淋漓漓,而每個演出者都是一個炸藥包了,讓人怯於正眼直視,因為你隻要稍稍掃一眼他們就會爆炸,但是還是爆炸爆炸爆炸爆炸爆炸,衝擊波衝向四麵八方,那磅礴的氣勢排山倒海的力量,一霎時,有如從宇宙間的一個什麼地方卷來一股威力無比的百萬級颶風,把整個世界都給抬起來了!啊,這華陰老腔!

忽然疾捂鈸弦。演出嘎然而止。這時候,觀眾們才從天翻地覆中清醒過來,多麼興奮!都轉過臉去互相興奮難捺地看看,讚歎不已,然後,又齊刷刷地把目光再次投到台上。

那是一群經曆了無數滄桑的拉船人的後代。那是一群慣於吞咽油潑辣子彪彪麵的漢子。那是一群民間古老藝術的傳承者。他們所展現出的生命力是那麼絢爛和昂揚!

與其說他們愉悅了觀眾的精神,毋寧說他們是給當今這浮躁世界浮躁生活,送來一股返璞歸真的清新之風。

這樣想時,卻見演唱者一齊走到台邊。

就像剛剛割麥回來,手執樂器的他們,那些老農、中年漢子和婆娘小夥,一個個額頭汗珠晶瑩。他們向觀眾們頻頻致意。

掌聲如三水彙合,澎湃不息。

為了答謝觀眾,又是一聲長長的呐喊,雄豪,蒼勁,悲涼。

那聲音,仿佛從秦從漢一直呐喊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