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一曲歸真

品藝

作者:劉成章

人類的本能裡,似乎有種回望的沖動,因為過去或許能幫助我們更清晰地找到通向未來的那束光。而我們時下的生活裡,也都有過去映照的光影。時光向前,變化隨行,新的時光裡,過去又是如何被聆聽、被重新激活與傳承呢?本期,讓我們聽一聽黃土地上傳來的“老腔”、補樹書屋裡傳來的文化之音。

——編 者

一聲長吼回蕩在天際。

久久回蕩。

你來不及細聽也無須聽清那長吼源自哪裏其中含著些什麼字詞什麼意思,隻知道是被一種陌生一種新鮮一種蒼蒼涼涼緊緊地攫住了,並且隱約感到在它的下邊,似有溝壑縱橫,華山高聳,黃水流,渭水洛水也在流。

忽然大幕拉開。皺折橫亙的黃土高原。高原布景的前麵,是一些農家常用的木製條凳。而一幫對襟短打的樸實農民從幕後走出來,手持各種自製樂器,或者拿了大老碗旱煙袋或線拐子,各自入座。

那是一雙雙常摸銑把車轅和粗麻繩的手。

樂器奏響了。一派陽剛之氣一陣緊一陣慢一陣激浪四濺。那敲鑼的雖然隻拿著一隻鑼槌,卻同時敲著大鑼小鑼,手若翻花。當他敲得大汗淋漓的時候,就脫了外衫裸出雙膀,隻留個兩側開口的白粗布汗褂遮著前胸後背。接著外衫一摔,啐涎掌心搓搓手,就像要去掏糞或去鏟土,但不是;他又以槌擊鑼,讓鑼聲再次彙入雄壯的音樂音調掀起了美麗的波濤。

這時候,你不能不想起千多年前的《擊壤歌》。哦,就是它,在眼前,在這現代化的舞台上,發出了灼人逼人的遺響。原始,樸拙,自然。它是如此奇特如此涇渭分明地有別於種種時尚表演,宛若野性的天籟,讓人震撼,讓人眼睛為之一亮。

劇場裏爆出陣陣熱烈的掌聲。

再看時,已是白眉白發被稱做白毛的老農坐在台前。他手抱六角月琴,彈、唱、說、念,一人為之。那月琴已不知是何年做的,彈了多少遍了,幾條緊繃的弦下盡是手指彈下的印痕,印痕連成一片。雖然粗糙而陳舊,但恍惚間,它卻像真正的月亮一般,抱在白毛的懷裏。啊,不!白毛其實這時候他整個的人就是一輪最美麗的月亮了,閃射著月亮的光,發出月亮的響聲,而滿台的星星都拱圍著他,每件樂器每個聲音都跟著他跌宕起伏跟著他閃閃發亮。

其實他這時候也不是月亮般的唱,而是在吼,是由腦後發出口腔大張的高八度的吼。發達的嗓子發達的野性基因。他的吼聲高亢,峻拔,激越,蒼涼,如一隻強悍的鷹,總是盤旋在雲際天際,而樂器的相對柔美的伴奏,卻如滾在三條河裏的流水,鈴聲叮泠,總是貼著地麵遊走。

那是天和地的壯闊合作。

是的,高天是聲水是琴。

那演唱其實是七分說唱,三分舞蹈。他們不時揮臂,呼喊,不時擺動身子。而唱到了情不可抑時,便如風雨的卷來,一起跺起了雙腳。

天蒼蒼何其高也,路漫漫何其遠也,那是一種人類心魄的高度和廣度,而走在這樣的路上,他們的腳下踩出了多麼宏放的音響咚咚咚咚!

接著,月琴又抱在嗓音稍有嘶啞卻又震攝人心的張喜民的手中。他留著分頭的頭發,仿佛總是被催動著漢時漕運風帆的風兒呼撩撩吹起,一看就是個精明能幹的農民。老腔原本是他家世代傳下來的家族戲。他彈唱得從容而又自信。

他的周圍,一派關中普通村莊裏的日常圖景:吃飯的吃飯,抽煙的抽煙,拐線的拐線,奏樂的奏樂,唱的唱。

他吼得萬籟俱寂。他的吼聲裏有曆史和黃土的顆粒:“太上老君犁了地,豁出條渠豁成黃河。”“一聲軍令震山川,人披衣甲馬上鞍。”“太陽圓月亮彎都在天上,男人笑女人哭都在炕上。” 沒有任何包裝,沒有任何雕飾,隻是生命的本真生命的赤裸裸的自然呈現,卻散發著醉倒人的藝術魅力。 神話傳說,英雄故事,挫折犧牲,男歡女愛,浪漫的和現實的,快意的和悲壯的,粗礪的和綿軟的,都在他的演唱裏閃著異彩,成為對一個民族文明史的藝術追憶。一輩輩祖先的可親影子,就在那追憶中閃閃爍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