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是我朋友(3 / 3)

雖然對嘎瑪的英勇尚武感到懷疑,蘇醫生對他卻一樣害怕,感覺在嘎瑪麵前自己非常弱小,他不服氣,也有點兒委屈。許多時候和嘎瑪在一起,他甚至希望能有一些事發生,有人來惹事,那樣他可以看見真實的嘎瑪,可以把恐懼黃鱔造成的質疑全部消除,但長久以來,沒任何事件發生,這讓蘇醫生的委屈和不服更增了一層。

到後來,酒喝到一定程度,蘇醫生心裏升起一股倔勁,他暗暗和嘎瑪較勁。最初是在一些小事上,比如嘎瑪每次端起杯來,仰脖一口就把杯中的酒幹掉了,他得換兩三次氣才能把酒喝掉。他努力著要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幹,直到最後吞咽不及,把自己嗆著,猛吐到地上。看他整張臉都給嗆紅了,嘎瑪那金屬般尖硬的笑聲再一次響起。這笑聲讓蘇醫生特別難堪,臉更紅了。

一出門蘇醫生就感到委屈,眼淚噗嚕嚕淌下來,一路走一路淌。

那一大段時間蘇醫生還老做一個夢,他夢見在酒吧裏和別人爭執,那些人都像嘎瑪一樣壯實彪悍。在夢中他鼓足了勇氣,沒一點膽怯。爭執到後來,別人抽刀他也抽刀,他提著長長的腰刀把幾個壯實的漢子攆得滿街亂跑。夢的結尾是嘎瑪站在邊上,嘎瑪的表情充滿疑惑和敬佩,嘎瑪的嘴微微張著,滿臉都是驚奇。

一天晚上,在嘎瑪酒吧裏,鄰桌幾個漢子喝醉後相互爭執。那會兒,蘇醫生正暗地裏練習一口吞下杯中的酒,隔桌的爭吵聲越來越大,蘇醫生將嘴裏的半杯酒都吐進了杯中。他扭頭去看,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辮著紅發辮,腰裏別著長長的刀,他們互不相讓。有人站起來,和對方爭辯時,一隻手攤在別人麵前,另一手猛擊手掌,幾乎要觸到別人的臉。蘇醫生不知道他們爭些什麼,但這氣氛讓他頓時緊張了,偷偷看看嘎瑪,他正笑眯眯地盯著對方。嘎瑪的輕鬆表情並沒帶給蘇醫生多少安慰,他時刻警惕著。鄰桌的聲音越來越大,一隻啤酒瓶猛然碎裂在地上,對極為敏銳的蘇醫生來說,那聲音蓋過了所有爭吵,像天上的炸雷,頃刻間讓他的恐懼如暴雨般澆透全身。嘎瑪就是這時候站了起來向對方走去。蘇醫生彎著腰跑出門,一路狂奔,回到寢室後,那激烈跳動的心髒都快蹦出胸膛。

那以後蘇醫生不再去嘎瑪的酒店,偶爾逛街也十分小心,總繞道走。嘎瑪再打電話來,他也不去接。原本盼著有事發生,當事件真在身邊發生時,本能的恐懼再一次瞬間代替好奇。這還不算什麼,更讓他無法釋懷的是那次爭執極可能是朋友們相互玩笑。他有一次在電視裏看見僧人們辯經的畫麵,雙手拍擊的動作和那晚的漢子們一模一樣。也許那一夥藏族人酒後高興,模仿僧人的動作開玩笑,這誤解卻嚇跑了蘇醫生。這事讓他羞於再見嘎瑪,羞於再聽到金屬般尖硬的笑聲。

半年之後,也是蘇醫生快調走時,嘎瑪再一次受傷。蘇醫生那天不在門診當班,正在住院部查房時,一個護士匆匆忙忙地跑來喊他:“蘇醫生,快去,嘎瑪在門診上,又傷著了。”

蘇醫生皺著眉說:“門診有人,幹嗎叫我?”

“他不讓別人來治,就找你呢,去吧。”

蘇醫生隨護士去門診,他內心湧起的委屈達到了極致,隻是他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

在門診坐班的是高醫生,一個在醫院待了大半生的老太婆,她站在嘎瑪的邊上,不知該做什麼。見蘇醫生來,高興地說:“這下好了,蘇醫生來了。”

嘎瑪扭轉身體,一見蘇醫生,他黝黑的臉上就浮現出笑容。蘇醫生沒說話,他臉上也沒任何表情。嘎瑪的傷在前臂上,一個明顯的刀傷。能看出他用手臂擋了一刀,那道傷口有八九公分長,褐色的血正不停地從傷口湧出。蘇醫生拿紗布止血,拿酒精消毒,按部就班地進行著,直到用鑷子拿起縫合的彎針,曾經的委屈仿佛找到了出口。嘎瑪那條棕熊般壯實的手臂此刻就橫陳在桌上,透過眼鏡,蘇醫生掃了掃嘎瑪的表情,嘎瑪的臉上還保持著剛見他時的笑容。蘇醫生一橫心,將彎針緩慢地穿過了嘎瑪的傷口,在拉動縫合的線時,也慢得不能再慢。那一天蘇醫生就這樣緩慢地一針針縫合。一共十三針,其實到第三針時,蘇醫生看見嘎瑪傷口那些翻開的肉在痙攣,有節律地細微地顫抖,他手臂上的肌肉也都因緊張而收束起來,要用針穿過都得費極大的力氣。蘇醫生再次從眼鏡裏掃了掃嘎瑪的表情,嘎瑪不再笑了,他將牙幫咬得極緊,腮邊的肉都繃著。他的眼睛瞪得比過去更圓,他注視著傷口,注視著蘇醫生手中的鑷子。對嘎瑪的恐懼就是在那一刻重又升起來,蘇醫生能聽見心髒怦怦跳動的聲音,但他骨子裏的倔強也同時升起,他的手雖然因恐懼有些顫抖,縫合的動作卻並沒加快。那時候他有一個奇怪的念頭,他想聽聽嘎瑪忍受不住之後的號叫,即或是輕微的呻吟也能讓他舒一口大氣。就那樣一聲,他們暗地裏的對峙將土崩瓦解,嘎瑪也會結束這痛苦,他們甚至還可能像過去一樣喝酒。但從頭至尾嘎瑪連輕微的呻吟都沒有,雖然他的鼻息加重了,他出氣的頻率有所加快。

當最後一針緩慢縫畢之後,蘇醫生發現自己的額頭覆著一層細密的汗珠。他拿起針筒,將破傷風藥吸入針管。就在那一刻,他意外看見嘎瑪眼中再一次充滿恐懼,像麵對剖黃鱔的場景一樣,嘎瑪的眼睛盯著針筒,擺動著手邊退邊說:“我不用打這針了,沒事的,我不用打。”這話說完,他已退出病房,獨自遠去。蘇醫生看著逃走的嘎瑪,他不知注射時,會不會也緩慢進行。不過嘎瑪已經逃走了,他總算被蘇醫生手裏的針筒嚇著了。蘇醫生在轉椅上坐下來,汗水仿佛在桑拿房裏一樣不停流淌,他發現自己的委屈並沒因此減輕。

那以後他沒再見過嘎瑪。

兩個月後蘇醫生調回了成都,也是在他坐客車前往康定時,和邊上的人攀談,無意中講到嘎瑪。和他坐一塊兒的是縣法院的法官,姓杜,同樣是個斯文人,同樣瘦削單薄,戴著眼鏡。提到嘎瑪,杜法官雙目放光,話開始多起來。從他談論嘎瑪的表情、語氣都能看出他對嘎瑪的敬佩,他把嘎瑪當成縣上的英雄了。他所講的事也是蘇醫生從沒聽過的。

那是嘎瑪剛到縣城來開酒吧不久。那時候縣城裏有黑社會收保護費,各行各業的人都對他們恨入骨髓,卻又無力製止。他們去嘎瑪的酒吧收保護費,一共五人,嘎瑪不給錢,五個漢子圍著他砍。他也毫不示弱,提一把腰刀對砍,他受了重傷,五個漢子也被他砍倒在地。他的案子由杜法官經手,城裏的商戶、百姓聯名按下血手印要法院從輕處理嘎瑪,說他為大家消除了禍害。杜法官翻閱案件細節,也不由深受觸動。嘎瑪之後是以防衛過當在監獄待了四年時間。自那以後,任何地方的人再沒來縣上收過保護費,大家記住了嘎瑪的名字,知道他是山神後裔。

杜法官講完,眼裏還閃著光。蘇醫生第一次解開了嘎瑪身上眾多傷痕來源的秘密。在客車的顛簸中,他感覺周身都湧著滾燙的血液,那血性的衝動讓他興奮不已,他微笑著給杜法官說:“知道不,嘎瑪是我的好朋友。”

杜法官驚異地說:“啊!真的啊?”

蘇醫生點點頭,猛然想起用彎針緩慢穿過嘎瑪傷口的那個下午。他借口暈車,閉上眼靠在座位上,不再和杜法官攀談,心裏的委屈卻又升起來,無法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