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是我朋友(2 / 3)

“買東西不急,路過家門沒有不喝碗茶的道理。”嘎瑪不容分說。

蘇醫生感覺自己是被脅迫進屋的。

剛進酒吧,嘎瑪衝樓上大聲嚷著喊:“澤央呀!澤央,看看誰來了。”

木樓吱吱響著,從樓梯上下來的澤央正是那晚在醫院裏的年輕女人,一見蘇醫生,驚喜地喊了一聲,忙拿碗出來,倒了滾燙的酥油茶。那會兒蘇醫生還喝不來酥油茶,他嗅不習慣酥油那味兒。無奈嘎瑪好客,指著酥油茶不停地勸:“來,喝吧,趁熱喝。”蘇醫生勉強端起碗,他看看嘎瑪期盼的眼神,緩慢將碗湊到嘴邊,屏住呼吸,一氣兒喝下大半碗。

澤央在一邊忙碌,端來風幹牛肉、奶餅等食物,又取了許多啤酒放在一邊。嘎瑪開了酒,蘇醫生再一次擺手說:“我不喝酒,滴酒不沾。”

還是那爽朗的笑聲蕩起來,嘎瑪給兩隻杯子斟滿,放一杯到蘇醫生麵前說:“哪有男人不喝酒的,來,幹一杯。”

蘇醫生隻好端起酒杯,看見嘎瑪一口幹掉,他隻象征性地抿了點,還沒來得及把杯放下,就聽嘎瑪吼了起來:“幹了幹了,哪能隻喝這一點哦,這是啤酒呢。”

蘇醫生被他的吼聲嚇著了,本能地將酒杯放到嘴邊,連著喝下去。

其實兩人並沒什麼可以交流,蘇醫生隻覺得時間異樣地緩慢,每一秒都相隔甚遠。喝下兩瓶啤酒,他鼓足了勇氣站起來說:“要趕著上班,我得走了。”

嘎瑪看看他,他發現嘎瑪的眼睛極圓極大,活像格薩爾的造像,眼白之上有幾條長年風雨侵蝕的血絲,平添了雙眼的煞氣。嘎瑪笑笑,伸出手來說:“哪天有空再來我這兒,好好喝一杯。”

蘇醫生點點頭,將手放到他手掌中。蘇醫生發現自己白皙修長的手在嘎瑪的手掌中隻仿佛是一個孩子的手,他為自己的小手感到羞愧。

在那之後兩人仍沒什麼接觸,直到一天下午,蘇醫生在門診當班,兩個漢子扶著一個受傷的人來到醫院。那人打架,腦袋上挨了一石頭,鮮血把整張臉都蓋住了,扶他的漢子剛進門就大叫著說:“呀,醫生,你給好好地治,治不好了,小心著點。”

這吼聲讓蘇醫生本能地膽戰,默默點著頭。他仔細檢查傷口,雖然那人滿臉是血,看上去非常恐怖,但額頭上的傷口卻極小,連縫合都用不著。他消了毒,上一點藥給包紮好,就對他們說:“行了,去付錢吧。”

那個漢子瞪大了眼睛,拿拳頭擂著辦公桌大聲嚷著:“啥?這樣就好了?你沒看他滿臉是血啊?就這樣包一包,我來你醫院幹什麼?拿一塊破布包一下也收錢,你身上的皮子是不是癢了?”

蘇醫生扶扶眼鏡,他被徹底嚇著了,不過這恐懼卻鬼使神差般地讓他說:“嘎瑪你們認識不?嘎瑪曲學,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個憤怒的漢子在聽到這話之後,像玩魔術般地將所有憤怒都收拾進兜裏,他尷尬地笑笑說:“呀呀,醫生,在哪裏交錢?”

這次意外讓蘇醫生開始重視和嘎瑪的交往。那天下班後蘇醫生特意去了酒吧,想請嘎瑪喝酒。嘎瑪笑著招呼他坐下來,澤央照例先倒上一碗酥油茶。這一次沒等嘎瑪勸,蘇醫生就先端起碗來,碗到嘴邊,他還是屏住了呼吸。

酒端上來後,兩人仍沒什麼話說,舉杯就喝。那一天蘇醫生喝得更多一些,獨自喝下四瓶酒,才去兜裏掏錢準備離開。蘇醫生把錢拿出來,他不好意思給嘎瑪說,就叫澤央。澤央走上前來,一見他要付錢,為難地看著嘎瑪。蘇醫生見嘎瑪不發一言,隻圓睜著雙眼瞪他,忙說:“這次算我請,早想好要請嘎瑪喝酒的。”說著,固執地把手伸過去。

嘎瑪又吼了起來,說:“你這幹啥?自己把錢揣好。”

嘎瑪一吼,蘇醫生就膽怯,忙揣好錢出門。

就這樣兩人漸漸熟悉起來。蘇醫生一心要自己掏錢給嘎瑪辦招待,他為此還費了不少腦筋。去嘎瑪的酒吧不可能實現,要在餐館請客,這錢也極有可能不由自己做主,嘎瑪一吼,他就沒法了。想來想去他打算在家裏請,自己做,這樣不僅錢出得妥當,更顯得誠心。他去菜市路過酒吧時,跑進去告訴嘎瑪下午來醫院宿舍吃飯,那會兒嘎瑪正閑得沒事,伏在桌上守著電視看康巴衛視的藏語節目,見蘇醫生要去菜市,給澤央打一聲招呼就陪著他去。

兩人一塊兒走上街來,一路上都有人熱情地招呼嘎瑪,他們截著嘎瑪說話,表情極為尊崇。那一路上蘇醫生也漸漸感到驕傲和自豪,隻是這驕傲和自豪始終被心裏無意中升起的一個成語牽絆著,沒法順暢。

菜市不大,不過禽類、肉類、水產類以及各種蔬菜都十分齊全。菜販們基本上是異地的四川人,他們起早貪黑,從遠至數百公裏外的地方采購、運輸,然後到高原小城,讓這個小小的菜市顯得極為豐富。買了些犛牛肉、各類蔬菜,他們來到了水產區。蘇醫生本打算買條魚,有雞有魚這飯桌才像回事。他們到達水產區時,一個人正蹲在邊上剖黃鱔,一塊小小的木板斜靠在牆上,木板一頭釘一長釘。那小販動作非常迅速,兩根手指從盆裏緊捏著黃鱔提起來,把黃鱔腦袋在盆沿一摔,然後將腦袋刺入長釘上,右手拿一小刀,迅速從頸部順著剖下,再用刀將脊骨刮離,隻兩下一條黃鱔就剖完,剩那浸透了血的木板。嘎瑪之前一直專注地看池裏遊動的魚,他們從剖黃鱔那小販身後走過,當他回過頭時,小販剛將骨頭剝離,整條黃鱔在木板上蜷曲起來,嘎瑪忽然尖叫了一聲,向後跳開,退出一段距離。蘇醫生看見嘎瑪的表情滿是驚恐,他的臉皺了起來,嘴微張著,唏噓不已。他那圓瞪著的雙眼此刻竟然閃耀出女人的柔弱和膽怯。

那天下午,蘇醫生一直沉浸在震驚之中,嘎瑪的表情讓他震驚了。剖黃鱔原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哪都能見著,這小小的黃鱔卻讓英武彪悍的嘎瑪像女人一樣尖叫著逃離了。蘇醫生想不明白是什麼讓嘎瑪如此恐懼,他甚至開始懷疑嘎瑪並不是他想象中的以打架尚武而馳名縣城。吃飯的時候他特意讓嘎瑪講講身上那樣多的傷痕是怎樣造成的。嘎瑪淡淡一笑,說都是以前不懂事造成的,再不多講。酒喝到興奮處,蘇醫生再次要求嘎瑪說說,嘎瑪卻講到在牛場的生活,說起自己的家族,由山神後裔開始,講了許多神奇的事情,講到後來,他發現蘇醫生對這些神奇的事情全無興趣,也就住了口。出於禮貌,蘇醫生也講了自己的家庭狀況,成長過程。由於酒精的作用,還由於蘇醫生來高原後極少這樣說話,講著講著激動了,談起大學時的初戀。那女孩子喜歡他,他卻怕羞,每一次都是女孩主動約他。有一天約他看了電影,還將他領到一家賓館裏,女孩子先親了他的額頭,然後跑去衛生間衝澡,這當兒他被嚇跑了。剛興致盎然地講到這兒,嘎瑪那充滿金屬質感的笑聲又響起來,“你這哪像個男人啊,我看你到現在這歲數,也還是個童子娃娃吧。來喝酒!”顯然,嘎瑪也不願意聽這些,那之後,兩人都習慣沉默地喝酒,偶爾簡單交談幾句。

蘇醫生常常厘不清兩人這關係算不算朋友。有時候嘎瑪打電話叫他去酒吧玩,幾個藏族男人一塊兒坐著,他們喝酒、閑聊,嘎瑪也像是換了另一個人,大聲說話,每說一點什麼都引得眾人哈哈大笑,能看出在他們麵前嘎瑪是一個特別幽默的人。他們用藏語交談,根本不顧忌蘇醫生不懂藏語,坐在那裏,他被所有人都忽視了,包括嘎瑪。偶爾,嘎瑪的朋友們也會奇怪蘇醫生的存在,他們用藏語問嘎瑪,聽到嘎瑪簡單的介紹後,他們雖然給蘇醫生笑笑,但那目光卻充滿輕視。蘇醫生也明顯感覺到,許多時候嘎瑪將他當成一個什麼也不知的人了。對高原,對藏族人的生活他的確知道得少,但那更廣袤的世界裏,你嘎瑪不知道的東西更多,憑什麼在平日交往中總以對待懵懂無知的孩子那樣對自己?蘇醫生沒給人打招呼,自己悄悄溜掉了。那以後,凡有別的藏族人和嘎瑪坐一塊兒,他總會找借口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