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郎鎮
作者:賈平凹
二郎鎮在赤水河的這邊,習酒鎮在赤水河的那邊,都是盆地的一半,外邊有岩,河壁赭紅,都是斜坡而上,像是剖開的一個蘋果,風水上稱作大陰的地方。大陰為眾妙之門,坤厚載物,品為鹹亨,隻可惜河這邊是四川,河那邊是貴州,據說習酒鎮的習酒已被茅台收購,二郎鎮的郎酒就隻能占半壁江山。但這已經是很夠了。
我是壹零年的十月去的二郎鎮,因為喝過很多郎酒,想看看它的出處。如果說赤水是上天設計的一條美酒河,那瀘州、宜賓、古藺、仁懷、遵義這個三角地帶就該是中國人的酒窖了。可我絕沒有想到二郎鎮就在大山深處,從成都坐車過去竟然要八個小時,倒像是去朝聖一般。
那天是從二郎灘上岸到鎮上的,其實有什麼灘呢,山下就是河,河上就是山,多虧了一座橋,沒橋的時候船可能便要係在鎮街口的黃桷樹上。進鎮當然得先走老街,想不到的這裏竟是當年紅軍二渡四渡赤水住過的地方。街是一條一條石板鋪成的台階往山上去,像是搭了梯子要登天,房屋也就沿著街路隨形而築,或高或低,忽正忽側,撲散開來。石條走著走著便沒有了,正迷糊,一轉過牆角,路又出路了,還分岔道往各處。這些房屋已經不再住人,掛牌標明著某一家曾經是紅軍指揮所,某一家是醫院,用酒給傷員消毒。二郎鎮還有這麼紅色的曆史,這些房子成了文物,也許再過二三十年,這個鎮子作為郎酒生產地,會不會又成為中國白酒的文物呢?
四川的天總是陰的,街路爬到三分之一,又下起了雨。那算什麼雨呢,雨在半空裏就燃燒了一樣,成為霧和粉。我低頭數著腳下的石板,石板上竟然是一種雲的紋線,看每一塊石板,都是雲紋,一時倒感覺,我站在了雲上,有著晃晃悠悠。太喜歡這種地勢局麵,就瞧著雨裏一樹什麼花開了,花下還臥著一隻小狗,但它始終不叫,招之也不來。
登上老街的最高處,新鎮街就在眼前了,像突然進了寶藏地,光華一片,那藍瓦白牆的樓房密匝匝擁簇在一大片窪地裏,成排成隊的車間從河岸畔上一直到了遠處的岩下,盤旋的路麵在其中時隱時現。古舊的老街和現代化的廠區反差巨大而共存一體,使我感慨萬千,才坐在一家門口的石頭上歇腳,猛地還聞到了一股酒香,朝那家門裏看那個老頭在喝酒嗎,老頭並沒有喝酒呀,才醒悟二郎鎮的空氣裏原本就是一股酒味。和老頭閑扯起來,才知道二郎鎮上各家各戶都有人在郎酒廠上班,他兩個兒子一個在釀造車間,一個在包裝中心,還有一個女兒卻在北京工作。他說:你是北京來的嗎?我說我不是北京的。他就說他女兒接他在北京住了一個月,剛回來不久。我說:那怎麼不多呆些日子呢,北京多好啊!他說:北京好是好,就是太偏遠了!我哈哈大笑,老頭並不明白我在笑什麼,問我喝酒呀不,便進屋提了酒壺出來。別的地方招呼人喝水,二郎鎮的人招呼人就是喝酒。我說我不喝了,吸吸這裏的空氣都醉了,就皺著鼻子使勁聞,旁邊的豬,還有三隻雞都站著不動,張了嘴,好像在吸氣,那一棵樹,樹葉亮晶晶的,無風而浮動,也全然是一副微醉的樣子。
在二郎鎮的幾天裏,我一直在想,中國人太能釀造白酒了,就以我故鄉來說,幾乎家家每年都要做酒,有高粱酒、米酒、包穀酒、甘蔗酒、紅薯酒,可為什麼二郎鎮的白酒就這麼有名?年銷量竟超過五十億元,還計劃著2012年實現一百億的目標。水好當然是第一要素,那麼,還有什麼呢?在與酒廠的工程師們座談的時候,他們講了一個有趣的現象,曾經想在交通方便的地方建廠釀酒,可新廠建成後,無論怎麼努力,產的酒就不如在這裏產的口味好。經過嚴格的科學考證,得出的結論是,這裏地處亞熱帶,氣候溫濕,水量充沛,常年溫差、晝夜溫差小,而日照時間又長,這樣就特別適合空氣中的微生物和古窖池群中的微生物共同構成立體的微生物群落。對於這樣的考證,我是相信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和物,在我的家鄉十裏風俗不同,五裏腔調就變,川道裏的米特別有味,山地裏的包穀就是吃著香。二郎鎮合該是釀酒寶地,除了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它也有其更為特別的釀造工藝,這不是工程師講的,而是在街上一個雜貨店的老板告訴我,他們鎮上釀酒的曆史可久了,從漢代的“枸醬酒”,宋朝的“鳳曲法酒”,“集義糟房”的“回沙郎酒”,至今天的“紅花郎”、“青花郎”,從來都強調天人合一、陰陽調合,講究端午踩曲、重陽下沙,發酵時要前緩、中挺、後緩落,整整一年的生產周期裏,得九次蒸煮,八次加曲,八次堆積糖化,八次入池發酵,七次取酒,三年陳儲呀。一個商店老板講得如此頭頭是道,我笑著說:你真會宣傳!他說:這哪是宣傳,二郎鎮的人誰不知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