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五月的織裏流浪(3 / 3)

他們最沒有差距的歲月已經像煙蒂,在校園的煙灰缸裏燃盡。

她此刻才清醒,自己一直執迷粉飾的原因並不是李琪琪。她和章池沒差別,都是擋箭牌。真正的原因,是她太自卑。

她自卑地不願意麵對自己學習差,就一走了之故作瀟灑。她追求不到夢想,就說服自己平淡是真,開一家小店就很好。而麵對喜歡的人,她始終覺得自己配不上。

她逃離他,是為了逃離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羞恥感。那張照片像一道流火燒盡她的腦子,將最深的黑暗曝光。

一個月後,梁姿有了男朋友。就是那天撈著兩盒泡麵過來的人,叫馬齊。

挑中他的原因很簡單,他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何瑋瑄有幾分相像。還有,他並沒那份高不可攀。

至於有些人,能路過就算福氣了。

【友誼地久天長】

有了男朋友這件事,她始終沒有告訴何瑋瑄。

第二年的暑假何瑋瑄決定回國,那陣子她打工特別賣力,蠢蠢欲動地想給他買一件禮物。於是辭掉了便利店的工作轉去了麥當勞外送,雖然要熬夜,但錢多。看著存折上像函數一樣迅速增長的數字,她特別有成就感。好像她和何瑋瑄之間的距離,也隨著那數字縮短了。

然而太拚的後果就是身體吃不消,淩晨三點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騎著車送外賣,放鬆了警惕心就感覺異常疲憊,下一秒和拐角的電瓶車撞上。

她覺得腦震蕩和骨折都不痛,當醫療費用掉後,她躺在病床上看著存折才特別痛。

何瑋瑄打電話過來:“你總算肯接我電話了?”

她支吾著搪塞:“我最近忙著打工。”

“我都知道了。”他忽然掐掉了電話,病房的門突然打開,何瑋瑄就明晃晃地站在門口,像太陽,一瞬間刺目得她想掉淚。

梁姿很窩囊地拉開被子蓋住自己的臉說:“我已經死了,有事燒紙。”

他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隔著被子握著她的手,歎了口氣:“野馬,你的蹄子壞了,還會跑到別的地方去嗎?”

他說的很輕很輕,就像附在她耳邊,又說得她的心酸酸的。

梁姿瞪著被子,身體筆挺挺地躺著,就像一樽木乃伊。

“你不是還要三天才回來嗎?”

“你出車禍了,我等不了。”

這一句話像針紮在了穴道上,她激動地蹬了下腿,疼得忍不住叫了一聲。何瑋瑄頓時緊張地麵如土色。

“我……我去找醫生!”

病房一時安靜下來,忽然又有腳步聲,接著被子被拉開,馬齊的臉正對著她,好笑地說:“姿姿你在幹嗎?捂著被子?”

梁姿扭曲著一張臉看著他。

門口紛至而來雜亂的腳步聲,何瑋瑄帶著醫生和馬齊狹路相逢。

馬齊看到醫生粗神經地說:“姿姿你腳又不好了嗎?!”

何瑋瑄看著她,重重念了一遍馬齊剛才的稱呼:“姿姿?”

她深吸了一口氣:“……他是我男朋友。”

“哦……哦。”何瑋瑄局促地應了兩聲,臉上拉出一個僵硬的笑,即刻嘴角又垂下。一時間在他的臉上隻能看到嘴角在不停地拉鋸,似乎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放表情。

最後他什麼都沒說,很快閃出病房。

第二天他又跟沒事人似的出現,梁姿欲言又止地看著他,最後什麼都沒說。能說什麼呢,告訴他,馬齊是你的替代品嗎。多麼可笑。

她本想給他買一條很高檔的領帶,配上那天照片裏的正裝,那絕對是世界上最貴氣優雅的少年。但如今……她絕望地再瞅了一眼自己的存折。

出院後拖著半條殘腿在路上深思送什麼,她用餘光描到一家音像店。

片刻後她走出來,手上多了一盤CD,《友誼地久天長》。

或許這就是天意吧。貪睡而晚點了一班公交是天意,錯過飛機錯過告白是天意,買不起領帶隻安心當個朋友,依舊是天意。

更是她的怯弱。

【去年今日此門中】

何瑋瑄收到她的禮物後,意味深長地呢喃著那個CD名很多遍,最後言簡意賅地評論:“好名字。但如果,我不想做朋友怎麼辦?”

梁姿似笑非笑:“那我們就不能天長地久了。”

“反正這個禮物不算數,你坑我呢。”

“喂,你別得寸進尺啊!”

“我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啊……”他睜大眼,楚楚可憐地看著她。她翻了個白眼,口氣卻軟了下來:“那你想要什麼?”

“你。”

梁姿像被觸電,頭發都驚得豎起來。

“別這麼大驚小怪。我指你借我幾天,陪我去旅行啊。”他嗓音喑啞,小心翼翼地像在鋼絲繩上行走,而身下是萬丈深淵。

她鼻子一酸,用力地點頭。

可誰知道,她最終沒有去成。

她多想和何瑋瑄再度去什麼地方流浪,隻有兩個人。然而她那個沒出息成天鬼混的老爸終於有了蹤跡,卻是在醫院中風。

她矛盾了好幾天,但無論如何,她老爸就算再窩囊,她不可能扔下他。這冷冰冰的現實就像橫劈入美夢的一把刀,提醒著她,他們的差距就是天空和大地,比幾萬英尺還遠。她要煩水費電費醫療費,而他依舊是驕傲的少年,可以心無旁騖地上路。

一切好像和當初一樣,她滿腹心事,卻什麼都不想講,因為那莫名其妙不想被看低的驕傲。她隻是言簡意賅地發短信說:我有點事,去不了了,你一個人去逛吧。

很後來她才明白,之所以那麼多次和美滿擦肩而過,都是自己那不合時宜的自尊在作祟。

那一個夏天,她不知道何瑋瑄去了什麼地方流浪。她隻知道他很快又回去了那更北的北方,從此鮮少聯絡。

而她要照顧中風的老爸,生活更加負擔。馬齊一直陪在她身邊,她終於能很好地把馬齊從何瑋瑄的陰影下脫離,試著認真接納他。至於何瑋瑄,是碌碌浮生裏片刻的臆想,無法再和現實接上軌道。

難得休假的時候,馬齊突然對她說:“你不是之前一直想去旅行嗎?我們去吧,你想去哪裏?”

她長長地沉默了,最終決定去織裏。

他們輕裝上陣,回到了織裏的海邊。

她一直放不下忘不了那年紫色煙火的天空,於是在半夜裏馬齊熟睡的時候,她從自己的睡袋裏爬起來,學著何瑋瑄敲開小店的門,把老板娘從被窩裏拖出來。

大媽橫眉怒目,怒氣衝衝說:“你這丫頭怎麼和那混小子一樣啊!專門喜歡半夜來擾人!”

她賠笑:“我就想買紫色的煙火。”

大媽怒哼哼地說不賣不賣,忽然凝住眼看著她:“我想起來了,你是好幾年前和那混小子一起來還睡袋的丫頭。”

梁姿詫異於她的好記性,大媽又說:“那混小子在我這裏買了張明信片又不寄,說如果你來了就給你。他就是個神經病,來了兩次,每次都半夜來敲我門!買一堆煙火在海邊放!吵死人啦!還放了好幾天!祖宗喲,趕都趕不走!”

然後一張寧靜的海麵明信片事隔好久,艱難地寄到她手上。

她想翻過來看背麵,卻抖著手抓不牢,一次次掉在地上。大媽怪異地看著她說:“你小小年紀多動症哦?”

她蹲下來,貼著冰涼的石地,才把卡片翻過來。

背麵隻有幾行簡單的字。

“給野馬:

你說你不喜歡北方,我多想對你說那我就來南方,陪你開一家小店,租睡袋給別人,半夜就去海邊放紫色的煙火。

可是那年你有章池,這一年你有馬齊。”

我告訴自己我在織裏等你七天。可今天已經第八天了。

你最終沒有來我的草原。”

那一年,何瑋瑄收到明信片,以為她出了什麼事,一意孤行地和家裏人說要來織裏,但以去荷蘭留學為代價。他到織裏後,在海邊的睡袋裏日夜守了好幾天,生怕錯過。

又一年,他放了七夜的煙火,最終在漫天的灰燼裏,孤獨地盤腿看著海浪。

她錯過了和他相守的機會,卻還給他獨自翱翔的翅膀。這樣沒什麼不好,世事總是拆東牆補西牆。

可是她為什麼難過地直不起腰。

最後梁姿軟磨硬泡,在鋪子裏買到了紫色煙火,抱到了海邊,在空曠的上空一個皆一個絢爛地放。但再多,也不再是那一年他等待時放過的煙火。

馬齊被煙火吵醒,睡眼惺忪地從睡袋裏爬出。他揉揉眼睛,正對上梁姿紅腫的眼。她怔然地望著那似曾相識的白底黑墨,恍然看見了那遠山般的眼眸,在那沒有月亮的寂寞黑夜,他轉過臉來,天地紫色都被收勢,連同她。

那紫色慢慢暈染過來,回憶慢慢模糊,化成一滴灰燼,散入海裏。

他彎彎的眼眸也隨著那灰燼消散,在她的今生中蒸發,失去。

如南方北方,不再交界,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