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隱藏在盒子裏(1 / 3)

隱藏在盒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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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岑桑

小隱的森林與迷宮

小隱從小就是古怪的孩子,喜歡一個人做些別人無法人理喻的事。比如不斷轉圈,把自己轉到想吐,然後大字型躺在地上,看頭頂的天空繼續旋轉——雲層勾織起湧動的旋渦,雁陣零亂不知方向,從樹枝上飛落下的葉子,在半空中畫出詭奇的痕跡……小隱看著,看著,就會發咯咯的笑聲,像藏在森林裏無人知曉的小動物。

不過,對於八歲的小隱來說,她的森林隻是一小片種著香樟,紅杉樹的花園。

再遠就是環繞四周的樓房。有6層的和11層的,錯綜地排列在一起。

那是她的迷宮。

小隱就是在“迷宮”裏,遇見的陳盒的。陳盒是小隱的同學,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那時候他們還不認識。那是放暑假後的第一星期,小隱剛剛搬來不久。

這一天,她在小區花園玩了很久。等到回過神來,已經是傍晚,媽媽很快就要下班。於是她飛快地跑回家,敲了敲202的房門,說:“外婆,是我,快開門。”

可是門打開之後,卻露出一個男生的頭。他就是陳盒了,毛刺的頭發,像一把新鮮的草。他瞄了一眼小隱說:“喂,你叫誰外婆呢?”

小隱詫異地看著他說:“你是誰啊?在我家幹什麼?”

陳盒被小隱的問題氣到了。他回頭看了看,確定無誤之後說:“這是我家。你是不是走錯門了?你家多少號?”

小隱想了想,說:“42號202。”

“唉,那是後麵那棟樓啦,這裏是41號。”

“啊?”

“從這裏出門,右轉過去了就是了。”

“啊……”

陳盒看小隱一臉迷糊的表情說:“算了,我帶你去吧。”

陳盒穿著紅色背心,趿著拖鞋走出門。小隱默默地跟在他身旁。陳盒看起來像塊剛出爐的李子蛋糕。那是經常在外麵瘋跑的男孩才有的膚色,在夕陽裏泛著層蜜色。陳盒說:“你怎麼連家也記不住?”

“這裏的房子都長得一個樣。”

“哦,是路癡。”

“你才是呢。”

陳盒嘿嘿地笑了。他說:“以後你要是再找不到家,就站在院子裏大叫盒——子——我就來救你。”

“這麼好啊。”

“當然了。”陳盒瀟灑地甩了甩亂糟糟的頭發,“對了,你是哪個學校的?”

“開學我就轉到區四小了。”

“不是吧,那我們就成同學了。”

這一天,小隱回到家時候,媽媽已經回來了。她黑著臉,發了好大的脾氣。小隱和外婆兩個人,挨擠在沙發上,低著頭,接受批評。媽媽在客廳不大的小空地上,來回轉著圈子,“你們一老一小,也太讓我不省心了。讓你好好練琴,你偷跑出去玩。讓你看著她,你還幫她打掩護。你們聯起手來對付我是不是?我每天上班已經夠累了,能不能不讓我再為你們操心……”

通常挨批時間,小隱會感到有一點壓抑,一點難過,一點害怕,一點委屈,但今天她卻在媽媽的訓斥中走神了。

她緊緊依在外婆身旁,腦子裏卻時不時冒出那個李子蛋糕一樣的男生。

於是微笑就在不經意間爬上了小隱的嘴角。

期待是種懲罰

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小隱都沒再遇到陳盒,盡管她很想遇見。

可是暑假那麼漫長,媽媽每天把她關在家裏,寫作業和練琴。

其實,媽媽從前也並不這樣嚴苛,可是與爸爸分開之後,脾氣就變得有些琢磨不定。她的生命中,仿佛隻剩下兩件事——拚命工作和小隱。搬進新家的那天,媽媽疲累地坐在零亂的房間裏對她說:“小隱,雖然你是女孩子,但一定不要倚靠別人。你必須自己有本事,才能過的好,過的快活。”

可是小隱還那麼小,哪裏懂得媽媽要經曆過多少人生的刺痛,才有這番深刻的感悟。她隻是暗暗地想:“完了,以後不知道要練多久的琴了。”

世界上,大概除了莫紮特以外,所有的琴童都想把鋼琴毀掉吧。

從拜耳彈到車爾尼。小隱覺得鋼琴就像一隻不斷吃掉她時間和空間的魔怪,讓她隻剩下88隻琴鍵子,連做夢是單調的黑白色。

這一天,媽媽在房間裏敲工作報告,外婆躺在床上小憩。小隱一個人坐在客廳的鋼琴邊,對著琴譜發呆,爬在五線譜上的音符,仿佛有詛咒的超能力,讓她害病似地垂著頭。她要是真病就好了,可以有比較名正言順的理由不練琴。

或者……鋼琴病了呢?

她真是個善於逆向思維的孩子。如果鋼琴病了,一定要修好多天吧。

小隱拿起水杯,仔細地澆在鋼琴鍵子上,然後低低地說:“對不起了,鋼琴君,你快點感冒吧。”

“鋼琴君”尖著嗓子說:“你好狠毒啊!”

小隱嚇了一跳。“鋼琴君”的聲音,是從身後冒出來的。小隱轉回頭,看見陳盒正站在陽台上,隔著玻璃窗對自己擠眉弄眼。

小隱驚訝地跑過去,壓著聲音,說:“你怎麼上來的?”

陳盒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也收小聲音說:“我是從一樓防盜欄爬上來的。”

“你來幹什麼?”

“我的飛機飛上來了。”陳盒撿起陽台角落裏的一架飛機模型說,“忘了是這裏是你家,要知道我就不用爬了。”

小隱站在陽台邊,向下看了看,說:“這裏是不是也可以爬下去?”

當然了!

就在這時,媽媽的臥室裏傳來犀利的質問聲:“小隱!你在和誰說話,我怎麼聽不到你彈琴。”

“沒有啊。我在上廁所。”

陳盒把模型飛機,拋到樓下,說:“我先走了,下次我再來看你。”

這天小隱坐在還在滴水的鋼琴前,彈了首車爾尼的《歡樂的牧童》,清澈流暢的琴音,第一次浸透了愉快的心情。她忽然開始對陌生的學校有一點小小的期待了。

隻是,期待是一種希望,亦是一種懲罰。因為所謂“期待”,就在心底有一種你不願聽到的聲音,在告訴你最合理,最真實的答案。比如你特別期待澆了水的鋼琴君會壞掉,是因為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比如,你特別期待某人可以再來找你,是因為你知道,隻見過兩次麵,他又怎麼會把和你說過話當真。

後來,整整一個暑假都過去了,陳盒刺蝟一樣的腦袋也沒有出現在陽台上。開學的第一天,小隱就問同桌:“你認識陳盒嗎?”

同桌說:“你說盒子啊。聽說他爸當成了什麼大區總經理,調到北京去上班了,他們全家都搬走了。”

小隱懦懦地說了聲“哦”。而她小小的、如桃子形的心髒,被漫長期待之後的失望,砸出一隻不易察覺的洞。

Onlooker的快樂

小隱再遇到陳盒,已是初三。在這段不算太長的時間裏,小隱從一介小女生,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她開始收集一些奇怪的唐膠公仔,喜歡BAPE家的大猴子,追迪幻家的各種劇。她的路癡症狀明顯好轉,至少不會在自己家的小區迷路了。

小隱的朋友依然不多,或者說,幾乎沒有。因為,就像她微博的名字“Onlooker”一樣,她喜歡做一個旁觀者。她喜歡聽女生們唧唧喳喳地侃八卦,或是看男生們聚在一起,表演的高談闊論。但她隻是聽,偶會附和著發出咯咯的笑聲,就像許多年前,躺在小區“森林”裏的那隻“小動物”。

小隱的媽媽漸漸走出了離婚的陰影,日益開朗起來。於是小隱和外婆的日子好過多了。鋼琴君也因為少了媽媽非人的苛刻,變得不再那麼麵目可憎。每天小隱都會在練琴之後,彈一段自己喜歡的曲子,把不為人知的心情,悄悄排散在婉轉流動的旋律裏。

一天晚上,小隱趴在書桌,對著語文書發呆。外婆端來一杯牛奶放在桌子上說:“累了就別看了。喝了牛奶去睡覺吧。”

小隱坐起來說:“外婆,你知道我今天看到誰了?”

“誰啊?”

“盒子。”

“什麼盒子?”

“陳盒啊。就是小時候有一次我迷路了,他把送回家的那個。”

“哦。”外婆想了想,說:“不記得了。”

是啊,誰會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呢。

但小隱記得。

那可是讓她整整期待過一個夏天的男孩呢。現在,他又轉學回來,進了初三(2)班。他變得太多了,不隻是猛增的身高,還有他孤僻的性格。他總是獨自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不與任何人交往。

有人說,陳盒的父親因為經濟問題坐牢了,他和母親迫不得以才搬回來。於是各種鄙視和嘲笑,流傳在學校浮躁的空氣裏。

這天中午,小隱去學校的食堂吃飯。還沒進門,就聽到超乎尋常的聲浪。

有男生在打架。

小隱看見陳盒。他滿身湯汁地摔倒在地上,周圍都是譏笑的聲音。一個男生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個貪汙犯的兒子,裝什麼酷!看著你就來氣。”

陳盒發狠地從地上爬起,舉著凳子向男生砸過去。小隱想去阻攔,可又不敢。還好管理老師及時趕來了。

那天陳盒被留下寫檢查,直到放學才出來。天空已經淡淡地暗下去,自行車庫裏隻剩下廖廖幾輛車子。陳盒的車子倒在地上,不但腳蹬和車把套都不翼而飛,兩隻輪胎也被劃破了,癟癟塌在車圈上。

陳盒突然重重地把車鑰匙摔在地上,憤怒地踢了自行車一腳。

就在這時,一個弱弱的聲音,在陳盒身後響起來,“盒子,你不要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