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愛你。”纖陌錯開臉。
夜融不在意地笑了笑:“因為你如今沒有心啊,小纖陌。現在的你,誰都不愛。”
06
當年離開得太匆匆,纖陌在魔界還有牽掛。
於是她跟著夜融回了魔界。未免節外生枝,她隻借口說是想要找回遺失的記憶。
夜融十分樂意,一得閑就會跟纖陌說些陳年往事,自然,總少不了說何川青的壞話:“小纖陌,你從前是仙,真身是上古流傳後世的七彩琉璃燈,被玄月閣的臭道士們供在高堂侍奉著。何川青就是玄月閣的弟子,但他騙走了你的七竅玲瓏心,最後甚至害死了你。小纖陌,他居心叵測,道貌偉岸。”
纖陌一笑而過。
其實當年殺死她的,不是何川青,是玄月閣的閣主。他趁她剛換完心,還十分虛弱時毀了她的三魂七魄,而當時,何川青仍在昏迷,臨死前,她甚至沒能跟他說上一句話。
閣主的心狠手辣,纖陌還算是明白的。隻有她消失了,七竅玲瓏心才能真正為他們所用,若不然,擁有了七竅玲瓏心,也隻得像何川青一般,受盡心絞痛之苦,最終被吞噬罷了。
在魔界的日子過得挺滋潤,擔心何先生生疑,纖陌無所事事時便搖搖相思鈴,腦補下何先生溫潤如玉、眉目彎彎的模樣,忍不住竊笑。
如此過了六個月。某日,纖陌被枕邊相思鈴急促的聲響吵醒,掐指一算,何川青怕是已經回到城西的小竹屋了。
纖陌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欲起身梳洗,卻聽到咚咚咚的腳步聲將她的房間包圍了起來,人數甚多,不下百人。
不一會兒,房門被踢開,擁進了幾個鎧甲凜凜的魔兵,而後才是臉色陰沉的夜融。
夜融隨手挑了件外衫為纖陌披上,語氣不善卻已耐住了性子:“小纖陌,今天孤就帶你揭開何川青的假麵具。”
有那麼一刻,纖陌覺得身體冰涼到了極點。
平靜過後,暴風雨終於是要來了,避也避不過。
夜融邀纖陌共騎戰龍,纖陌擺了擺手,說:“將我的小鷺牽出來吧,它大約也想我了。”
她的坐騎白鷺,正是她魔界之行的目的。之前一直苦於如何帶走白鷺,現下正是大好時機。
“你……”夜融愣了愣,打量了纖陌一陣,才對部下點了點頭。
一龍一鷺馳騁天際,身後是千萬魔兵,前麵是滔滔天河。纖陌掐了個訣,換上了一身戰袍。何川青送的相思鈴太累贅了,她將它扔進了千丈紅塵,看它墜入無底之淵。
一如她的情,她的怨。
她伏在白鷺背上,輕輕對它說:“小鷺,等一切結束了,我們就遠走天涯,好不好?沒有何川青,沒有七竅玲瓏心,沒有世上的紛紛擾擾。”
白鷺仰天長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穿過重重煙雲,便見到了一眾天兵天將,為首的,是兩位故人。
一別半年,何川青長得更英氣了,周身仙氣繚繞,身上銀光鎧甲,一改平素的書生意氣,頗有大將風範。
他去時還是何先生,歸來後卻已得道成仙,身旁並肩而立的,是當日被他氣走的美貌道姑。到最後,他還是選擇了鍾雪涵。
“纖陌?你不是應該在……”何川青驚詫地看著來人,他似乎想說什麼,卻被鍾雪涵的目光製止了。
“何川青,我起初想不透,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東西後,為何還要讓我複活……現在我算是明白過來了。”纖陌自白鷺背上站起,狂風呼嘯,吹得衣發飄起,她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起來,“你心中有愧,你還需要我,幫你渡你的情劫。”
她說:“何川青,你真狠。我的心,就由我來停止吧。”至純的七竅玲瓏心,其實自沾血的一刻起,早已不再純潔。
語罷,纖陌一躍而起,術法加身,劍光一閃,直逼何川青的心口。
何川青閉上眼,不閃不躲,一動不動。
07
纖陌初見何川青,是在夏天。
其時烈日炎炎,悶熱難當。纖陌在玄月閣待不住了,索性偷溜出去,在玄月閣不遠處的竹林裏蓋了座小竹屋,每天種種花鋤鋤草,打發時日。
上萬年的無盡歲月,日子單調乏味,她已經不太想活了。
直到那日蟬鳴鳥啼,林木蔥蔥,錦衣華服的俊俏少年郎提著個西瓜出現在小竹屋,出現在日複一日的無趣裏,她隻覺得眼前一亮。
原來萬裏江山,八荒四海,最亮的不是七彩琉璃燈,而是心上人唇邊的一抹笑意。
少年郎舉了舉手中的西瓜,笑吟吟地問她:“仙子,我特地冰鎮過的,要不要嚐一口解解暑?”
此時她正頂著巨型芭蕉葉坐在屋頂上,兩條白白嫩嫩的腿晃啊晃,隻覺得心也跟著顫啊顫。她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好啊。”
耳邊是鶯鶯燕燕的清脆,身邊是淡淡幽幽的檀香。
當時隻道是尋常。
少年郎說自己喚作何川青,是玄月閣的弟子,想與纖陌仙子交個朋友,不知仙子願不願意雲雲。
到底是凡塵來的孩子,知道的新奇趣事數不勝數,纖陌極少離開玄月閣,很快被吸引住了。
何川青幾乎天天來,日日到,一來二去,兩人成了知己。
有一日,何川青突然沒來了,纖陌有些擔心,溜回了玄月閣,想問問他怎麼了。
哪知甫一進門,就被老狐狸閣主與他的一群小狐狸徒弟逮了個正著,關回了供奉七彩琉璃燈的祭祀殿裏。她鬧著要見何川青,閣主冷哼一聲:“沒想到那小子還挺有能耐。”
後來有個小道士偷偷告訴纖陌:“仙子啊,何川青不是閣內弟子,他是當朝十一王爺,初曉情事就流連花叢片葉不沾身的主,如今他看上了我們閣的鍾雪涵,非要入閣。閣主刁難他,給他出了難題。”
而騙她主動回閣,便是他的審核。
纖陌仙子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她大鬧了收徒儀式,甚至施法讓何川青倒黴了數十天,害他喝涼水都會塞牙縫,莫名其妙一身傷。而她的無理取鬧,反倒撮合了他與鍾雪涵,看著他們幸福,她更無理取鬧。
坐騎白鷺說:“仙子,你定是喜歡上何川青了,才會如此,凡人稱之為吃醋,但仙子千萬冷靜,別讓七竅玲瓏心蒙灰。”
她是個可憐的仙子,活了一把年紀,忌一切情緒大起大落,隻為了保持七竅玲瓏心的聖潔,不然輕則入魔,重則為禍人間。
纖陌為何川青付出了許多,做了許多事,甚至千辛萬苦尋了處天靈寶地,帶何川青修煉。可她稍一走神,他竟偷偷溜走,帶上鍾雪涵到她為他尋的地方一同修煉。
他總愛與她作對。
平生不知情愛,方知情愛,便受了情傷。
嫁給夜融的前一晚,她穿一襲飄飄白衣,立在山頭的桃紅柳綠之中,執著七彩琉璃燈,淡淡地問他:“何川青,你到底有沒有心?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喜歡你,可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負我。”
何川青眼簾低垂,攥緊了拳頭,卻始終沒說一句話。
08
凜冽的風聲戛然而止,緊接著傳來一陣金屬插入骨肉的聲音。
空中飄浮著濃重的血腥味,何川青猛地睜開眼睛,鍾雪涵護在了他的身前,手上的斬妖劍不知所終,隻有衣擺的點點血跡,觸目驚心。
何川青的心猛地一揪,隻覺一口血湧上喉間,手中的劍已架在了鍾雪涵的脖子上:“鍾雪涵,你竟——”
夜融的哀號驚天動地:“纖陌!”
白鷺望天長嘯一聲,直往身下的重重雲海衝去,與何川青錯身而過時,那黑溜溜的眼睛,像是在控訴他的薄情寡義。
夜融幾欲駕戰龍朝纖陌奔去,卻都被部下們攔住了。他們垂首齊聲道:“帝尊,一切以大事為重。”
她是那樣的單薄,那樣的無依無靠,活了成千上萬年,緊緊追隨的,也不過是一隻白鷺坐騎。
何川青幾乎是想也不想,禦劍緊追極速下墜的纖陌。
鍾雪涵的斬妖劍幾乎貫穿了她的整個身體,血花在她傷口處綻放,戰袍被鮮血染紅,身子冰冷,他好不容易追上了她,緊緊地抱著她,溫暖她的身體,手足無措地為她拭去嘴角溢出的血跡:“纖陌,纖陌……快醒醒,你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你有事的,我不能再失去你了,纖陌——”
“何、川青……”纖陌氣若遊絲的聲音從唇邊顫抖而出,她艱難地睜開眼,雙目空洞地注視著他,“為什麼?”
為什麼要追下來?為什麼要對我好?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她有許多的為什麼,卻已沒有力氣去深究,她隻想舒舒服服地沉睡,遠離世間喧囂。
但他卻並不讓她如願,他不停地在她耳邊絮絮叨叨。
他跟她說,他愛她,是認真的,不是鬧著玩,可他又怕褻瀆了她,隻得一直借鍾雪涵來逃避這份感情。
他跟她說,閣主曾騙他說她的心會被魔界的濁氣侵蝕,關心則亂,他擔心她會入魔,並未察覺閣主的話錯漏百出,竟和閣主演了那場苦肉計。醒悟過來已經太遲。
他跟她說,這些年他一直努力跟各色妖怪們打交道,打算等尋到了換心術的訣竅後,就將心還給她,從此兩人相忘於江湖。凡人沒了心,是注定要死的,他又何必讓她徒增傷心呢?可她卻偏偏自己找上門來了。
他還跟她說,情雖不知所起,卻一往而深。
他們之間,有著太多的誤會和錯過了。
一滴眼淚自她的眼角滑落而下。
她慢慢閉上眼睛,身子越來越輕,最終化作了一縷青煙,融進了雲霧之中。
她最終隻對他說了一句話。
“傻瓜。”
09
頹敗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何川青最終棄了仙籍,接管了玄月閣,成了玄月閣的新閣主。
他本就沒打算成仙,複活纖陌更不是為了情劫。當日成仙,率天兵天將鎮守天河,都不過是鍾雪涵以七彩琉璃燈相逼。
白駒過隙,數十載轉眼已過。
當年供奉在祭祀殿的七彩琉璃燈自纖陌仙逝後便成了一堆碎片,可新閣主仍舊日日瞻仰,神色悲愴。
大約是閣主起到了很好的領頭作用,後來的弟子們也時常到祭祀殿參拜,即便是閣主仙逝了,香火祭品仍舊從不停歇。
白鷺聽說了這些事,搖了搖頭,唏噓不已。
纖陌的魂魄破碎,隻得在冥界養著,不能踏出一步。被白鷺帶到冥界後,她就在忘川河畔搭了個棚賣茶水,平平淡淡,生生世世。
今日忘川河畔鬼滿為患,說是要感謝某位道士。忽然有鬼魂大呼了一聲:“何道長來了!”
纖陌聞聲抬頭看去。
煙波繚繞,忘川忘情。
朦朧的黑夜中,一抹白在船頭迎風而立。
公子如玉,眉目如畫。
一切還是最初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