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了香的雅廂有一刻的沉寂。
何先生忽然鼓起了掌,朗聲大笑道:“哈哈,說得不錯。”
此番換作狐媚女子臉色不佳了,她憤憤地將衣衫往上一扯,黑著臉惡狠狠地對何先生說:“何公子,這兒可是我的地盤,凡事我說了算。若不是念在你有張好皮囊,你認為你有可能見得到我嗎?可如今你竟如此羞辱我。哼,想知道換心術的訣竅?沒門!”
說罷,破窗而出。可狐媚女子的身影還未消失,就被彈了回來,倒在地上,捂著心口,生生吐了一口血。
她顫抖著手指指著窗外,滿目驚恐:“魔……夜魔帝尊……”
一陣狂風過境,吹得窗戶劈啪作響。迷霧四起,霧氣中,一抹絳紅色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走出,猖狂的笑聲翻天覆地。
何先生下意識地將還未反應過來的纖陌護在身後。
纖陌好奇地探出個腦袋。來人的模樣逐漸清晰,劍眉入鬢,鳳目星眸,再配上一襲招搖的紅袍,好不妖孽。
屋子裏兩男兩女,就自己長得最上不了台麵了。纖陌略略沮喪。
如若何先生知道纖陌想的竟是這無關緊要的事,肯定會被無語死的。隻是,這也怪不得她啊,雖然被稱作“夜魔帝尊”的魔出現得聲勢浩大,可她感覺不到一絲殺意。
夜魔帝尊站在離纖陌五尺開外的地方,衣袂翻飛。他拍了拍手,一臉嫌棄,睨了狐媚女子一眼,不怒自威:“竟敢對孤的女人出言不遜,還不快道歉!”
狐媚女子聞言,立馬哆哆嗦嗦地爬到纖陌腳邊,不停地磕頭:“是奴家說錯話了,姑娘貌豔天下,無人能比,求姑娘大人有大量,原諒奴家。”
“呃……”纖陌的嘴臉抽了抽,完全吃不消,“那個,你先起來吧。”
夜魔帝尊橫了狐媚女子一眼:“還不快走!”
狐媚女子如釋重負,一溜煙跑了。夜魔帝尊這才笑嘻嘻地湊過來,戳了戳纖陌的手臂,全然沒了剛才的威嚴,話說得跟抹了蜜糖似的:“小纖陌,啥時候才肯消氣跟孤回魔界呀?千錯萬錯都是孤的錯,快跟孤走吧,孤都要想死你了。看,孤茶飯不思,都瘦一圈了。”
纖陌滿臉黑線,往何先生處縮了縮,問道:“你……你誰啊?我不認識你。”
“小纖陌,我是你的夫君,夜融,小夜夜啊。”
某魔嬉皮笑臉的,一副妻管嚴的模樣,就差沒蹺起尾巴裝小狗了。
04
後來夜融被他的部下以魔界還有要事要處理為由拖走了。與夜融的熱情截然不同,他的部下看纖陌的眼神,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
全程纖陌都目瞪口呆,像是做了場夢,遲遲不醒。
倒是何先生見怪不怪,跟她說了聲:“走了。”
直到何先生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處,纖陌才回過神來,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語無倫次地解釋道:“我……那個我好像,不,我肯定不認識那個魔,我真的不認識他……呃,所以說我是隻好妖。那、那啥,你可別殺我。”
看著某妖驚慌無措的表情,何先生繃緊的臉有些繃不住了,撲哧一笑,破了功。他敲了敲她的額,歎息:“我都知道,你別著急,我很久以前便認識你。”
“啊?”某妖驚呆。
何先生忍不住逗她:“而且我不是你的男寵嗎?哪裏敢殺你呢?你不動我,已是我的大幸了。”
“啊?”某妖又驚了一下。
何先生離開後,回到工作崗位的纖陌一直神遊太虛,所幸並未犯下什麼錯事。
大約三更時分,纖陌來到了城西何先生的小竹屋。屋內燭光搖曳,燈芯偶爾發出細微的爆裂聲,何先生的影子落在格窗上,似乎是在執筆鼓搗著什麼。
纖陌敲了敲門,裏頭應了一聲。半夜三更來隻妖,何先生卻壓根沒覺得有半點奇怪。
何先生在畫畫。纖陌在一旁站定,看清畫中的女子後,倒吸了口氣。
畫的不正是她纖陌嗎?但,又有些不同。
畫中的女子,隻與纖陌形像,神韻卻是全然不同的,反而更接近先前見過的那位道姑的仙氣,卻又比她更縹緲。
畫中的女子,一襲白衣,藏在萬紫千紅之中,卻令百花都要遜色。她手中執一盞七彩琉璃燈,眉目柔和,唇邊的笑如三月春風,暖了人心。
何先生擱下毛筆,抬頭注視著纖陌,目光真摯熾熱。他說:“這是你,從前的你。”
“……呃,你是耍我吧?”纖陌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都說女大十八變的,怎麼我會越長越矬?我才不信。”
“因為我。”
一陣風在耳邊擦過,何先生的氣息驀地逼近,隻一眨眼間,男人的身軀已近在咫尺。
他雙手搭在她的肩上,彎下腰,目光與她平齊,又低聲重複了句:“因為我。因為我沒有好好珍惜你,沒有保護好你……但沒關係,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他磁性的聲線,在寂靜的夏夜裏,滿溢某種讓人欲罷不能的蠱惑,溫柔中帶了點風流。
似乎有什麼在腦海裏忽然而過,零碎的片段,清晰異常,漸漸編織成了一段陳年舊事。而男人菲薄的唇,越來越近。
身子仿佛被另一個人操控了,嘴巴像是會自己說話,然後她聽到了自己帶著譏諷的笑意:“便宜了那隻狐狸,還不如便宜了我,好歹你我也算緣分不淺,何川青,你說是吧?”
何先生驚詫地睜大了眼睛,女子已主動送上朱唇。
燈芯猛地一爆,小竹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漆黑,而裏麵的幹柴烈火,卻是越燒越旺,一發不可收拾。
第二天清晨,纖陌醒來,環顧著周圍陌生而又熟悉的環境,嚇得尖叫了起來。
何先生捧著水盆推門而進,輕聲安撫:“噓,纖陌乖,安靜。”
纖陌立馬識趣地捂著嘴,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水汪汪的。
何先生搖了搖頭,認命地扭幹毛巾替纖陌擦臉。纖陌猛地想起夜裏的繾綣,蹭的一下臉全紅了,燙得可以。瞥了眼何先生,他也好不到哪兒去。
“啊……”何先生眉頭一皺,捂著胸口,心絞痛又犯了,這一回,他甚至痛得直吸氣。不多時,中衣已被汗水浸濕了。
“何先生……何先生?”纖陌手忙腳亂,扶著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按著她亂摸的小手,抵在心口上,汗水氤氳了他的眼睛,他的聲音有些飄,卻堅定異常:“川青,你以後喚我川青。”
“……川、川青。”纖陌覺得耳根都在發燒了。
他將她攬入懷中,抱得很緊,她甚至能給聽見他的心跳聲。
“聽見了嗎?纖陌……”何川青虛弱地笑了笑,“這是你的心,我一直用精魂幫你養著。很快,我就會將它還給你。”
“嗯。”纖陌枕在何川青的胸口,笑了笑,卻感覺不到快樂。
她一直渴望著一顆心,她從來不想當一隻無情無欲的妖。
可此時此刻,她並無想象中的開心。
或許是因為那些失而複得的沉重的記憶,或許是因為,即便她記起來了他對她曾經的所作所為,卻仍恨不起他來。
她的心,是她親手送給他的,生生地忍痛剜下,交付出去,換下了他那一顆幾近破碎的心髒。
那時的他身上血跡斑斑,五髒六腑都受了傷,玄月閣閣主將他帶到了她的身邊,跟她說他的傷都是夜融所為,想要救他,唯有七竅玲瓏心。
她分明知道這隻是他和閣主演的苦肉計,為的,是讓她心疼,騙她交出七竅玲瓏心。
她心如明鏡,卻還是落入了他們的圈套,因為她愛他,害怕他真的會死。仙人沒有心倒還能存活,可凡人沒了心,隻有死路一條了。
她曾經想過,如若她不將心換給他,那他該如何是好呢?
為何他要做到此等傷人自傷的田地,從前的她一直想不明白。現在,更不明白了。
05
如今的纖陌,是何川青費盡心思,將她殘缺的魂魄補齊,注入毛筆內所成的筆妖。
自打有記憶起,就沒有心。
她是無心之妖,不懂人情冷暖,不懂悲歡離合,像個木頭人。
因為另類,所以被欺負。
她不願被欺負,隻能學著歡喜與悲傷,她請教了許許多多的戲子,學會了千千萬萬種表情,終於,她能夠如尋常妖精一般生活了。每一天,都像化了濃妝上台唱戲,隻有夜裏卸下防備,盯著鏡中麵無表情的自己,她明白,原來她一直沒變。
後來,纖陌從妖怪們口中聽聞了城西的何先生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妖怪們與他交好,一半是為財,一半是忌憚著他的心,若不然,早就殺人越貨了。她接近他,就是衝著這顆心。
何川青與纖陌又溫存了幾日,便收拾了包袱要遠行一趟。他說要到他從前的師門求一件換心必須的物什,她的真身,七彩琉璃燈。
他不知道她恢複了記憶,她也沒打算讓他知道。保持現狀,很好。
臨別時,她送他到渡口,他取下腰間的一串鈴鐺,放在她的手中。
“這是相思鈴,施了術,一對兒的。你想我了,可以搖一搖,我的相思鈴也會跟著響。”
纖陌的眼珠子轉了轉,重重地點了點頭:“嗯,我會想你的,一定。”
擺渡的船家在催促,眼看著就要分別了,此情此景,大約得有個執手相看淚眼吧。纖陌打算醞釀下感情,何川青卻敲了敲她的額,笑容一如既往的溫柔,卻有些牽強:“我走了,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纖陌,在我麵前不必強撐了,我懂的。”
目送著小船漸行漸遠,最終化作一點濃墨。纖陌鬆了口氣,轉過身,見到了一位嬉皮笑臉的紅衣公子。
夜魔帝尊,夜融。
他鳳目微挑,亮出一排皓齒:“小纖陌,孤又來了。孤不過多娶了位妾,給你尋了個妹妹,你怎麼就找個臭道士來氣孤,嘖嘖,要不得哦。”
纖陌幾不可聞地冷笑了一聲,她自然也記起他來了。
她決定無視他,正要與他擦身而過時,隻覺周身寒氣籠罩,冰柱從地下衝出,將她圍在其中。他移步至她的跟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力度之大,似乎要捏碎它。
“孤一而再再而三地縱容你,你卻非要挑戰孤的底線。你作為仙界求和的人質獻給了魔界,嫁給孤後卻矯揉造作,不僅親不得,還要分房,口口聲聲說自己的七竅玲瓏心是世上至純之寶,不能受玷汙。好,孤愛你,都依了你。嗬,可到頭來,跟孤便是玷汙了你,跟那姓何的臭道士便不是了?”
夜融手上青筋暴突,氣極了,一咬牙,將她摔到了冰柱上。
手中的鈴鐺墜地,發出清脆的響聲。有血從撞上冰柱的額上滲出,纖陌抿著唇,跪坐在地上,雙目通紅地瞪著夜融,如同看著一個瘋子:“夜融,夠了。”
“從前你就是這般看孤的。”夜融蹲在纖陌身旁,端詳著她的傷口,良久,傾身在流血處落下了一吻,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將鮮血舔盡,“可是,纖陌,我們才是一對的啊。盤古開天地後,黑暗與光明總是一對的,你是照亮黑暗的一盞長明的七彩琉璃燈,孤在黑暗中一直看著你,愛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