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光周正坐在書桌旁長籲短歎,黃家小姐站在他身邊輕聲解勸,管家黃安也苦著一張臉肅立在一邊。聽到方從則進來的腳步聲,屋裏的人都抬起了頭。“是秉義來了呀!”看清來人,黃光周終於開口說了句話,隻是語氣有氣無力象個大病初愈的病人。
“是,學生聽聞大人身體不適,特來看望。”方從則躬身行禮。
黃光周搖搖頭,“老夫身為一縣令長,負有守土禦敵,保境安民之責。如今城廓為亂黨所據,真正是上有負聖恩,下愧對百姓。如若不是小女尚且年幼,恐我死後孤苦無依,老夫必自盡殉國,以全名節。”幾句話說得又響又急,引起一陣激烈的咳嗽。
黃小姐眼中含淚,一邊拍著父親的背為其順氣,一邊哀求。“父親不要動氣,保重身體要緊!女兒已沒有了母親,不能再沒了父親。如若父親有什麼不測,女兒於虎穴之中怎得保全,彼時隻得相隨父親於地下。”黃光周愛憐的看著梨花帶雨的女兒,嘴哆嗦著,最後隻化為深深的歎息。
方從則上前兩步,解勸道:“大人萬勿起輕生之念。樊川居士有詩雲;‘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大人應保重有用之身,以待將來。”
黃光周看了方從則一眼,突然猛的站了起來,指著後者。“你……你……你竟敢自甘從賊,賣身求榮!?”卻原來是因為房間內光線昏暗,他直到此時才發現方從則剪去了辮子。
方從則連忙低聲道:“東翁切莫動怒!學生實在是有不得以的苦衷。”
“什麼苦衷?不過貪生怕死罷了!”黃光周重新坐回椅子一臉鄙夷之色。
方從則心中暗暗不快。你為了女兒不肯死節就有道理,我剪了辮子就是貪生怕死?還真是官字兩個口呀!怎麼說都是你有理。口中卻還是十分恭敬:“東翁容稟!如今天下攘攘,烽煙四起,以呈明未亂世之象。當年後金偏居遼東,不過趁明朝亡於闖賊,吳三桂衝冠一怒之機,入關才據有北方;而後南明又內鬥不止,所以才僥幸得了天下;其後雖開國立朝,卻處處提防漢人,致使民怨沸騰。反叛此起彼伏,比之蒙元不過百步笑五十步耳。”
一席話說得黃光周目瞪口呆。他實在是沒想到,這個自己熟悉的,飽讀詩書的,平時看上去溫文爾雅、進退有度的年輕人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方從則隻當他啞口無言,繼續說道:“如今天下大勢與明末何其相似。朝廷內政不修,武備鬆馳。外無禦敵之兵,內無充餉之銀。外寇屢屢犯邊,八旗全無招架之功,一如當年之後金;長毛處處掠地,綠營全無還手之力,一如當年之流賊。前有李自成之大順,今有洪秀全之太平天國。彼此之勢何其相似也!”
黃光周一時找不到語言來反駁,隻得厲聲喝問:“那你投靠這髡發反賊又是何道理?此輩斷發易服,必與洋夷有所勾連,你是要做數典忘祖的漢奸嗎?”
聽到黃光周的話越來越不客氣,方從則也收起了恭敬。“東翁此言差矣。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今朝廷失德,方有這各路煙塵。光複軍結交洋人,以為強援並無不妥。”
“洋夷貪婪成性,髡賊引狼入室,必成千古罪人。”黃光周越來越激動,胸口起伏不停。
“當年明朝流賊兩家鶴蚌相爭,最後為滿清漁人得利。今日清廷與長毛相鬥,最後必是我光複軍成就大業。”此時方從則已不隻是在為光複軍辯護了,同時也是在為自己打氣,平時不敢說的話已經毫無顧忌,同時也堅定了自己的信心。光複軍依靠洋人占據嶺南,坐山觀虎鬥。等待時機揮師北上,一舉鼎定中原。到那時自己就是“從龍入關”的功臣,榮華富貴豈不唾手可得。方從則已經上了賊船,隻能跟著走到底了,潛意識裏隻能把形勢往好處想,並開始以光複軍的一員自居。
“荒謬!自古胡虜無百年之運,洋夷一時得勢,豈能持久。爾等不怕死後白鐵鑄像乎?”黃光周沒想到自己曾經看好的年輕人會墮落得這麼快。痛心疾首啊!
“黃先生。”就差最後沒撕破臉了,方從則連稱呼都換了。“古語有雲:識實務者為俊傑。如今天命在我光複軍,先生當順應大勢,以免落得與趙無延一般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