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想起他抱我吻我的時候,那種,讓人暈眩的快樂。
會想起他給補瓦時,臉上細細的汗。
會這樣想起。
兔子來了又去,步光也來了又去。她不再是壽陽公主了,她現在原安公主。公主,是她最喜歡的身份。最高貴最有閑情的女人。她仍然在享受塵世的快樂。
我仍然在做我的修行。
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打擾我。懸崖上如果再掉下一個人,我一定看也不會再看一眼,一腳把他踢飛。
好巧不巧,這一天回到窩前,居然真的有一個人臥在那裏。懸崖真跟我的窩有緣。不過這一個顯然沒有上一個幸運,這人白發蒼蒼,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早已斷氣。
已經是個死人,我心安理得地抬腳,正要踢飛,忽然看到了他的臉。
這張臉滿是皺紋,我從未見過。但是,但是,但是,異常的稔熟。如果撫平那些歲月的皺痕,如果添上淡淡的光華,如果稀疏的眉毛重新描畫得烏青,如果,如果將白發換成一頭水藻般的烏發--
他身上仍穿著青衫,和六十年前的一模一樣。胸前衣襟又被劃破了,露出胸膛上猙獰的傷疤。
我恍惚知道這個老人是誰了,慢慢地,慢慢地在他身邊蹲下來。
他的手裏緊緊攥著一對碧玉耳環,那是剛賣了靈芝時,一下子拿到三千兩,他到鎮上最貴的珠寶行買來的禮物,送給我。我很少戴這些東西,多半是收著。隔著六十年的光陰,我又看到了那個人,他微笑著替我戴上耳環,他的笑容真美麗,我那時願用長長的長長的一生去換。
跟耳環一起的,是一方手帕。我無聊的時候,曾經試圖學習女紅,終以失敗告終,唯一留下來的手跡,是這方在角落裏繡著一隻蝴蝶的手帕。
手帕上寫著字,並不成篇,想是隨手寫上,筆跡也並不完全相同。
"搖光,我成親了。我的妻子叫豐娘。"
"搖光,豐娘生下了一個男孩,很胖。他的名字叫含光。"
"搖光,含光二十了,他成親了。他的妻子是和年公主。"
"搖光,今天我五十了,含光的兒子淵肅已經十歲。"
"六十了……搖光,時間,比我想象的過得快。"
"今天是我七十誕辰,七十歲,已經是很長的一生了吧?"
"搖光,我想我已經快要走到盡頭。在這世上八十年,我已足夠。八十年對於你來說何其短暫,卻是我完滿的一生。搖光,搖光,我真想再見你一麵。"
很細,很細的泉碳筆,很細,很細的字跡。
最後一句,他說"搖光,我要來看你了。但,你能認得出我麼?這樣的老朽,還是你的阿鳳麼?"
還是你的阿鳳麼?
還是你的阿鳳麼?
阿鳳,原來你在這裏麼?我以為你已經消逝不見,原來你在百裏無病的殼子裏躲了六十年,到今天才肯出現麼?
我終於看到我的阿鳳了,阿鳳,你看得到我麼?
我沒有變。我還是當年的樣子。還是那頭,在你睜開眼時把你嚇住的狐狸。
我輕輕低下頭,慢慢化成人形,靠在他的胸膛上。
曾經,那裏是世上最溫暖美好的地方。
哦不,現在,仍然是的。
風吹動他的頭發,拂到我的臉上來,我閉上眼睛,恍惚就像當年,他閉著眼睛,無知無識地躺在我的麵前,亂發如水藻,拂到我的心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