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凝一、邂逅
那天下午林寒突然產生了回家的衝動。在這個大都市裏已經生活了多年,林寒幾乎已經愛上了這個城市。剛剛來這個城市的時候,他怎麼也適應不了,他討厭早上一起來就看見漫天遍野的高樓,還有那一眼都看不見頭的汽車長龍,最讓他厭惡的還是這帶著濃鬱漂白粉氣息的自來水,每一次實在忍不住要喝水的時候他都要捏著鼻子。林寒還每天做夢,夢裏盡是家鄉的青山綠水。同住的雷哥每次都笑林寒不象個男人,那麼戀家。可林寒自己知道,在家鄉生活了那麼多年,小城的一草一木已經滲透進了他的骨髓之中,他生是小城的人,死是小城的鬼,不管走到天涯海角,小城永遠是他的靈魂的家園。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變故,林寒覺得自己恐怕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小城。
林寒曾經是小城的一號才子,那時候他在小城的報紙裏開了個專欄,他寫的小說迷倒了小城的男男女女,因為他寫的就是小城的眾生相,所以每天早上《小城日報》一到,人們就爭先恐後去看林寒的文章,因為說不定昨天晚上的你就成了林寒小說裏的主角,一時間《小城日報》洛陽紙貴,報社的王主編天天笑逐言開,廣告費月月翻番。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話用在政府官員頭上是最貼切不過了,小城的領導班子三年一換,這一換就把林寒的命運徹底改變了。
戊年十月,梁縣長走馬上任,早有好事者把小城的人物描繪給新縣長。這梁縣長本來也是文學青年出身,一聽小城有林寒這樣的人物,立馬找王主編談話,硬生生把林寒挖過去給他當秘書,還破格給林寒封了個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的職務。從此,小城少了個大作家,政府大院裏卻多了個提皮包的小秘書。
這個梁縣長雖然是文學青年出身,調林寒過來也不過是充個門麵,搏個重用人才的美名,並不是真的要重用他,林寒進了縣府大院就象籠子裏的鳥,天天跟著梁縣長參加這個會那個會,文章寫得不少,還經常上報紙的頭條,可那是什麼文章呀!弄到最後,連他自己都討厭自己寫出來的文字,他還有了個癖好,喜歡拿印有自己文章的報紙上廁所,弄得政府大院的抽水馬桶天天堵塞。分管廁所的機關事務局羊付局長埋伏了五天,把林寒現場抓獲,最後還是不了了之,畢竟林寒是個人才,還是縣長麵前的紅人。
梁縣長愛好文學,自然也愛好文學女青年,小城裏稍有文采的文學女青年都給梁縣長調到政府裏當秘書,梁縣長一有時間就和他們探討文學,有時候晚上探討晚了就在縣長辦公室的床上繼續探討文學。梁縣長探討文學也探討文學女青年的身體,有時候還得給她們買點項鏈什麼的,這樣一來二去,自己的工資就不夠用了。不過梁縣長是個清官,他不會去打**的主意,他有的是企業家朋友,這些朋友很為梁縣長兩肋插刀,梁縣長這麼扶持文學,他們自然責無旁貸,於是隔三差五給梁縣長丟個三方五萬當作對文學事業的讚助,用這些企業家朋友話說他們是零存整取。梁縣長在審批土地、減免稅收方麵大筆一揮,這些企業家朋友的人情就都還掉了。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梁縣長在這個千年小城裏生活得有滋有味,他準備把小城申報為世界自然遺產,如果成功的話,他這個有名的“文化縣長”恐怕就要借此飛黃騰達了。
俗話說樂極生悲,梁縣長關心文學女青年過度,一連幾個星期不回市區,夫人起了疑心,下半夜從市區包車到小城找老公,剛好梁縣長和最漂亮的女秘書在床上探討文學,給梁夫人抓了個現行,梁夫人一怒之下告到了紀委,這樣一來二去竟然把梁縣長收企業家讚助的事情給抖露出來,一查有幾十萬,梁縣長就此陷入囹圄。
樹倒猢猻散,梁縣長一倒台,這些文學女青年都遭殃了。一查,都是勞動人事局長一手安排的,其中一個文學女青年頭一天還在賣鞋子,第二天就當上了縣長辦公室的秘書。這個局長自然倒黴,梁縣長進去第二天就給雙規了。
梁縣長剛剛給雙規的時候林寒還拍手相慶,過了幾天他就發覺不妙,因為紀委的人老是叫他去談話,叫他揭發梁縣長的問題。說實話,林寒覺得梁縣長除了愛好文學附帶愛好文學女青年,還真的是個能做工作的好官,上任才二年,就把個名不經傳的虛覺寺變成了天下揚名的國家AAAA級風景區,小城靠一個虛覺寺每年就從南來北往的遊客身上就賺到了好幾個億。
林寒不是個落井下石的小人,又想不出對付紀委的辦法。一怒之下,他辭官投奔在大都市開廣告公司的老同學雷哥,給他做策劃總監。
林寒初到大都市的時候老是做夢,每次夢見的都是小城的山山水水,可他不敢回家,他怕自己一旦回去,就再也不想離開小城。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林寒是那麼地渴望回去,回他魂牽夢縈四年之久的小城。
二、邂逅
在滬太路長途汽車站等汽車的時候,林寒聽廣播裏說有一股北方冷空氣正在南下,請旅客同誌們做好防凍保暖工作。
林寒帶著同情的眼光看著大廳裏的電視,他根本不相信國內的新聞,往往很多新聞他都是當作反麵教材來聽,結果往往也應證了他的判斷。比如今天,明明還是陽曆八月底的高溫天氣,卻說有什麼寒流,真是笑話。
在滿車旅客的嬉笑聲中,汽車開足了冷氣上了滬杭高速。
林寒上車前買了幾張報紙,所以他一直把頭埋在報紙堆裏,直到邊上有人用手捅捅他的手臂,他才發覺同座的乘客在和他打招呼。林寒這才抬起頭來,這一看不打緊,活脫脫是新版《上海灘》裏強哥的女朋友馮程程,不過眼前的美女比林寒的偶像似乎更超凡脫俗,她談不上絕對的驚豔,但清秀的麵容使人望一眼就難以忘懷。她的下巴微微揚起,帶有一種貴族式的驕傲,眼光裏沒有絲毫的羞澀,有一種智慧的探尋。林寒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她一出現就有一股清純和柔和的氣息撲麵而來,讓林寒感覺到有一種被美所逼迫的窒息。都說搞文學的人是風liu才子,林寒跟在梁縣長屁股後麵二年,才子名聲丟了,風liu倒沒有一點長進,遇見女孩子還要臉紅,尤其在這樣的女人麵前,他似乎有些傻乎乎了。
“你能不能借我一張報紙給我的兒子遮擋一下冷氣?”美女倒是落落大方,林寒想起自己的包裏好象還有一件襯衫,忙不迭拿出來遞給了美女,無意間林寒的手碰見了她的柔夷觸電一般地縮回。
美好的故事自然有個美麗的開頭。有了這件衣服作為載體,林寒膽子有點大起來,三說兩說兩個人竟然是一條街上的老鄰居,隻是一直不相識,兩個人又從來就沒有見過麵。當然,就是曾經彼此碰見過,因為是陌生人,也自然沒有什麼印象。
人,真是最奇怪的動物,剛才兩個人還都是陌生的乘客,因為一件衣服,因為幾句簡單的交談,兩個人竟然有如多年的朋友那麼熟稔。從女子口中林寒知道她叫雪凝,在小城的圖書館裏工作,有一個很愛很愛她的丈夫。
這真是一次愉快的旅途。多年以後,林寒每一次坐上這趟客車,都要回想起他和雪凝美好相遇的那一刻。有時候在大都市的深夜,他陪他的客戶從燈紅酒綠中走出,他的眼前總要浮現出滬杭線上雪凝那張清純而美麗的臉。這個時候林寒仿佛又找回了自己,找回了小城曾經筆如簪花的才子。
汽車在平穩地行駛著,身邊這個叫雪凝的女子和她的兒子都甜甜的睡著了,她的臉上還開放著微笑,她的頭把林寒的肩膀當成了天然的枕頭。滿車的乘客在空調的催眠聲中都迷迷糊糊了,誰也不知道有一場災難正在悄悄地向他們逼近。
汽車經過青州的時候在服務區停留了一會,林寒輕輕捅了一下身邊的女子,見她睡得正香根本沒有反應,也就跟著大夥去洗手間走了一趟。回到車上,大部分的乘客還沒有回來,林寒便掏出一支香煙美美地吸起來,在香煙的煙霧繚繞中他借機細細地端詳著身邊的女子。
也許是被林寒呼出的煙霧嗆著了,她的兒子輕輕地咳了幾聲,女子這才驚醒,忙不迭地抱緊兒子,她的眼睛微微張開恰好和林寒的目光相遇,女子的臉一紅便如桃花盛開。被女子發現,林寒也感覺有點羞赧,轉過頭去看報紙,直到女子捅他的手臂,他才發覺拿錯方向,這一來林寒更尷尬了,忙起來往外逃,一句“我去車外麵吸”也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那女子聽。
乘客三三兩兩回到了汽車上,林寒丟掉煙頭的時候突然打了個寒顫,發覺一股冷風從衣服領子裏直鑽進來,他這才想起剛才在車站裏聽到的寒流天氣預報恐怕不是空穴來風了。
夜幕漸漸降臨。汽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駛著,汽車的大燈照著路麵,一群群小飛蟲奮不顧身地撞向擋風玻璃留下了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生命的痕跡。林寒默默地注視著這些前赴後繼的英雄,內心裏不由自主浮現出對這些微小生命的尊重。突然,林寒看見一隻白色的飛蟲撲了上來,留下一道透明的水跡,緊接著成千上萬的白色飛蟲爭先恐後撲了上來。
天哪!是雪,司機老劉驚呼起來,滿車的乘客被他的聲音驚醒,紛紛湧到前麵看雪。
林寒在小城生活了將近四十年,可從來沒有見過這南方的陽曆八月還能夠下雪。
也許是老劉的聲音太大了,熟睡中的女子和她的兒子都被驚醒了。“媽媽,我要看雪!”兒子在她的懷抱裏扭動著身體,“我和你換個位置吧!”林寒善解人意地站起來,準備把靠窗的位置讓給他們母子。也許是座位太狹窄的緣故,林寒的手在身體往外擠的時候無意之間碰見了那女子柔軟的胸部,觸電一般的感覺讓林寒如墮入雲中。
“對不起,對不起!”林寒忙不迭地道歉,女子的臉一紅,嗔怪地看著林寒,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似乎在悄悄地提醒著林寒“噓!車上的人都看著你呢。”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變成了鵝毛大雪,司機老劉幾乎是把臉貼到了擋風玻璃,汽車的速度也愈來愈慢,最後都幾乎是在慢慢地爬行了。
突然,汽車一晃竟然慢慢地往後倒退,汽車打滑了,林寒的第一反應是馬上跳車,因為他知道公路兩旁都是萬丈深淵,萬一掉下去全車的乘客恐怕都得粉身碎骨了。
這時候,女子和他的兒子臉都還貼在車窗上看下雪,根本不知道危險在一步步向他們逼近。
林寒的臉紅了,他很為自己剛才一刹那的想法而羞愧。難道丟下他們自己逃走嗎?這還算是什麼男人?想到這裏,林寒的心裏鐵定了,他覺得即使和身邊的女子一起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也是他一生中最美麗的一首詩。
在全體乘客的驚叫聲中,老劉索性在盤山公路上施展了倒車絕技,汽車往後七彎八彎最後在靠公路裏壁的護欄上重重撞了一下,終於停住了。
“好歹撿回了一條命!”老劉長籲了一聲,剛才驚慌失措麵色煞白的乘客也跟著鬆了一口氣。
剛才倒車的過程中林寒打消了跳車的打算,反而鎮定起來。他很想在女子身上找出一點將來可以讓他取笑的恐懼來,可他看見了她的眼神,那是怎麼樣的眼神呀!她的眼中竟沒有絲毫的恐懼,反而有一種從容,她的臉上甚至還帶有淡淡的微笑,仿佛眼前的處境和她無關似的。
汽車盡管停住了,很快老劉便發現他再也無法把汽車發動,這個時候乘客們又開始驚慌起來。在這樣的荒山野嶺,這樣大的雪,要不了幾個時辰恐怕大家都得凍成了冰棍。幾個膽大的乘客叫老劉打開車門,可怎麼也打不開,原來就這麼一丁點兒的工夫,汽車車門都給凍住了。
聽聽廣播裏怎麼說,有乘客建議著,老劉打開收音機,那裏傳來的新聞更讓乘客們絕望。原來他們遇到了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風雪,寒流襲擊了二十多個省市,京珠高速已經全線封閉,他們現在所在的高速公路已經全部封凍無法通行,象他們一樣停在這條路上的汽車有二萬多輛。
盡管收音機裏的播音員用那麼高昂的腔調表達了政府抗擊雪災的決心,可林寒知道,要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動員那麼大規模的救災活動,我們的政府恐怕也無能為力了。
一股絕望的情緒在汽車裏蔓延,車裏的兒童和婦女們都抽泣起來,男人們盡管還裝得滿不在乎,可誰的臉上都看得出充滿了恐懼。
“大家聽好了,現在汽車無法發動,空調沒有辦法使用,晚上留在這裏肯定都得凍死。離這裏三十公裏外的地方有個小鎮,我們隻能走到這個小鎮上才有可能活命!”老劉悲壯地宣布了他的棄車決定。
三、邂逅
一支奇怪的隊伍行進在白雪皚皚的山道上。從老劉宣布棄車的決定後,旅客們就開始收拾行李,幸好因為是夏天,所有的人都沒有多少行李,但走在隊伍中,這些行李就顯得有點多餘了,盡管老劉再三要求大家盡量把東西留在行李箱裏,但乘客們誰也不願意留下東西,這一帶流傳了太多山民們打劫貨車的故事,盡管那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老輩的乘客還是心有餘悸,經他們一渲染,這一帶幾乎就變成了威虎山,於是不管老弱婦孺每個人手裏或者肩上或多或少都扛著點東西,這樣一來,隊伍行進的速度就和蝸牛一樣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