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書記說:“人死不能複生,你叔在福利院的這些年,楊院長照顧得不錯。”楊勝說:“那是那是,可是我叔死得冤啊!”張書記說:“冤在哪了?哪個人不往這條路上走?口說無憑,你說話要有證據,不能信口亂說。”楊勝急了,又跳了起來:“你去看看!他手上都被繩子勒死了血!”張書記說:“坐下坐下,有話好好說,他們的工作方式是有些問題,過於粗暴,我已經多次批評他們了,但並不表明你叔的死亡和這有直接的關係。”楊勝放起橫來:“我不管!我叔是在福利院死的,你們得給個說法!”張書記知道遇上了難剃的頭:“說吧,你有什麼要求。”“三十萬,給我三十萬!”楊樹林倒抽了一口涼氣,心想:“他可真敢開口啊!”張書記皺皺眉頭。楊勝脖子一橫,說:“不給這個數,我就去報案!”張書記聽了這話,馬上站了起來,說:“好!公事公辦,一切交由有關部門調查清楚後再說。”他已經摸清了楊勝的路數,知道這是個無賴,不過打著他叔死在福利院的名義來訛詐錢財。楊勝一看張書記要走,伸出雙手攔在門口:“都是鄉裏鄉親的,有話好商量。二十萬!給我二十萬,這事就算了。”張書記把桌子一拍:“你當這是做生意呢?還討價還價?你既然這樣說,那還一定要報案,不然這事說不清楚!”楊勝的態度立刻三百六十度大轉彎:“說得清楚說得清楚,這樣,十萬!再不能少了!”張書記坐了下來:“先把人入土為安,其他的事情好商量。你再這樣鬧下去,福利院啥都不管了,人,你拉回去,要埋要丟隨你,報不報案也隨你。”楊勝見好就收,知道這事鬧得差不多了,再鬧下去也不好收場,趕緊說:“聽您的聽您的,您說咋辦就咋辦,但是我叔不能就這麼白死!”楊樹林聽了,恨不得上前摑他一巴掌,心想:“你現在記起來他是你叔了?他病得要死不活的時候你在哪兒?他尋死覓活鬧著要回家的時候你在哪兒?你這個沒人性的東西!賭博輸得你連鼻子二麵的兩塊皮你都不要了啊!”
道士念經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張書記感到一股無名火在胸腔裏亂躥:“這個楊跛子!當初就不該縱容他!他想求個心安,現在倒好,是越來越不安了!”他已經作好了最壞的打算,這個事情說來說去隻能算是意外事故,他作為主要領導,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大不了領個降職處分。可是楊樹林就不同了,他是福利院的院長,有直接責任,他想,回去以後要請個律師谘詢一下,瀆職罪要判多少年,過失致人死亡又要判多少年。想到這裏,他有些心酸,望了一眼在靈堂裏跛著腿忙碌的楊樹林,一股熱浪湧上心頭。
五
網上說今年是史上最嚴寒的一個冬天,入冬以後,楊河鄉已經下了好幾場大雪。張書記站在院子裏,看著陰沉沉的天空,心情格外沉重。
他叫來鄉黨委辦公室林主任:“通知所有鄉黨委成員、分管民政工作的副鄉長、派出所所長,下午兩點在鄉黨委辦公室開會,邀請縣民政局長、分管楊河鄉民政工作的副局長參加會議”,頓了頓又說:“通知鄉民政助理徐超和福利院楊院長上午到我這兒來一趟。”林主任一一記下,出門通知會議,在門口被闖進來的一個人撞得差點摔一跤,原來是徐超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林主任說:“說曹操曹操到,正要通知你到書記這兒來一趟,你倒先來了!”徐超顧不上搭理他,隻一個勁地喊:“張書記!張書記!”張書記抬頭望著他:“什麼事?”徐超倒囁嚅著不說了。張書記看了林主任一眼:說:“你出去吧。”徐超這才結結巴巴地說:“網上,網上……”張書記問:“什麼網上?”徐超不說了,直接走到張書記電腦前,打開電腦,搜出一個網頁,一個標題醒目的帖子跳了出來:“福利院凍死孤寡老人,鄉政府欲以十萬私了。”張書記頭都大了:“好快啊!楊勝昨天才大鬧靈堂,今天帖子就出來了,誰寫的?”徐超搖搖頭:“不知道。可能是回鄉的大學生,也可能是在外麵打工回來過年的鄉親,這件事情讓楊勝鬧得這麼大,現在可……”張書記點點頭:“怪我啊!一時心軟,沒有當機立斷。這些帖子能不能處理?”徐超搖搖頭,說:“新浪論壇、天涯社區、本縣的論壇都有,除非發帖人自己刪除。”張書記沒說話,徐超又問:“是不是先找出發帖子的人?”張書記搖搖頭:“算了,嘴長在別人身上,堵得了一時,堵不了一世,該知道的還是要讓大家知道。”又說:“你叫林主任過來一下。”林主任手裏拿著電話簿跑進來:“書記你找我?”張書記說:“剛才通知的會議提前到上午十點,縣民政的領導來不及通知就不要通知了,我在電話裏再和他們彙報。”又叫來司機小楊:“你開車去把福利院的楊院長接來。”
楊樹林打開車門,看見張書記親自迎到大門口,臉上堆著笑:“張書記您這是幹啥?還派車接,通知一聲就可以了!”張書記伸出手抓住楊樹林的手,在他耳旁低語:“你要有個思想準備。”
開會的時候,張書記接到了二十多個電話,有縣裏領導打來的,有媒體記者打來的,還有關心他的朋友打來的,他想:“網絡的力量真是無窮大啊!這才叫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對於鄉裏發生的這件事情,大家都早已有耳聞,也都紛紛議論了好幾天,現在在鄉黨委常委會上正式公開出來,大家倒不好發表意見,會場裏靜得連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到。張書記巡視了一遍會場,清了清嗓子,說:“這件事情我要負主要領導責任,我會向縣委、縣政府彙報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鄉裏分管領導和鄉民政助理負次要領導責任,福利院院長楊樹林同誌工作方法粗暴簡單,玩忽職守,負直接領導責任,村民楊大海負直接責任,建議交由公安檢察部門處理。大家還有什麼意見沒有?”眾人一聽,知道張書記推出楊大海,實質還是想保楊樹林,楊大海是個智力低下的弱智老人,他能承擔得起什麼法律責任?張書記說:“如果沒什麼意見,那就這麼定了,林主任,你記下整個會議紀錄,交呈縣裏有關部門備案。”
會議室的門開了,楊樹林出現在眾人麵前,他對大家擠出一絲笑容,那笑卻比哭還難看:“對不起大家了,是我工作沒做好,讓各位領導跟著我一起受累。人是我安排楊大麻子綁的,也是我安排他解開繩子的,他是個腦袋不清的傻子,綁了不曉得鬆,不怨他,怨我。”他看著派出所所長,說:“走吧。”派出所所長昨天到縣裏開會,今天回來才剛剛聽說,正準備到福利院了解情況,就接到林主任通知開會。他看了看張書記,張書記什麼也沒說,大家看著他們離開,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還是張書記打破了沉寂:“還有件事情,福利院死了孤寡老人的事已經被人捅到網上去了,接下來大家會有段非常忙碌的日子,最主要,就是接待各地來訪的媒體,我們現在來分個工……”這個消息像被捅破了的馬蜂窩,大家立刻交頭接耳,本來今年出了這件事情,一年的辛苦算是白忙了,現在又被捅到了網上,更沒好日子過了。有人就在心裏暗暗埋怨張書記:“事情剛剛發生的時候怎麼不處理?等到現在事態鬧大了,紙包不住火了再來處理,這可怎麼收場?”
外麵鄉政府辦公室的電話,已經被各路媒體的記者打爆了。
六
楊樹林從睡夢中驚醒,額頭上冷汗涔涔。他抬頭望望窗外,天地一片白茫茫,原來又下雪了。他歎了口氣,從櫃子裏找出一瓶好酒,背上昨晚收拾好的背包,頂著雪出門了。
楊大麻子看見楊樹林走進福利院,嚷嚷著跑上來:“楊院長!楊院長!”老人們聽見楊大麻子的喊聲,都跑到院子裏,看著楊院長傻傻地笑。楊樹林說:“都進屋吧,外麵雪大。”
楊樹林把背包裏的東西分給老人們,外麵又進來了兩個人,原來是張書記和徐超。張書記現在在縣政協掛了個閑職,徐超已經考取了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的研究生,學習社會勞動保障專業。
張書記看見楊樹林,趕緊上前握住他的雙手:“什麼時候回來的?”楊樹林說:“昨天。”楊樹林從監獄裏出來以後,和女兒女婿一起去了浙江。張書記說:“你也記得。”楊樹林說:“怎麼會不記得呢?今天是楊瘋子三周年,他那個侄子怕是不記得。”徐超說:“記得他也不會來。”張書記說:“你這孩子說得!總有一天他會來的。”
三人從院子裏出來,向山上走去。遠處的山峰,在陽光的映襯下,藍天白雪呈現出一種聖潔的美麗。
選自《問鼎》2014年冬季號,有刪改
責任編輯 陳智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