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老人們個個喜笑顏開。一位男老頭搶了女老頭手中的棉靴,女老頭追著他跑,追又追不上,抓起地上的雪,捏成了雪球擲過去,正打在男老頭的背上,雪球散開了花,大家哄堂大笑,領導也笑了,連連說:“有意思!有意思!”

領導臨走的時候,拍著楊樹林的肩說:“不錯不錯,福利院的工作搞得不錯,我們就是要讓老人們老有所養,老有所依,讓他們有一個幸福安康的晚年。”楊樹林臉上堆滿了笑,那笑容卻仿佛被寒冷的天氣凍住了,化不開,有些僵僵的。張書記趕緊上前一步,對領導表態:“領導放心,我們一定盡最大努力,讓老人們老有所養,老有所依,讓他們吃得飽穿得暖,生活幸福。”

楊樹林送走慰問的人們,身子骨像散了架似的,一下子癱在了牆根上。大門外,裴子傑的兄弟押著裴子傑回來了。徐超看見裴子傑,氣不打一處來,衝上去就想給他劈頭蓋臉一頓打。裴子傑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倒是他兄弟很大聲地說:“我把我哥送回來了,你們要把他看緊點,不要再讓他跑回家。”徐超想,他不是你兄弟?你照料一下難道不應該?現在國家政策好,倒讓這些人鑽了空子,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了福利院。

楊樹林看著裴子傑,已經說不出話,隻擺了擺手,示意他進去。就算他想把裴子傑痛罵一頓,也沒氣力罵了。他想當年下崗就下崗,來當什麼福利院院長呢?如果有可能,他真希望時光倒流到昨天晚上之前。

楊樹林和徐超坐在院子裏,誰都不說話。好半晌,楊樹林站起來,對著空氣說:“我去找張書記。”徐超說:“我去。”楊樹林沒說話,踩著雪向鄉政府走去。徐超跟上來,楊樹林站住了,回頭對他說:“你不要去了,在院裏招呼著,別再惹出什麼妖蛾子出來。”徐超看著楊樹林一步一步踩著雪印遠去了,胸口堵得慌。

張書記驚得站起來,嘴巴張成了“O”形:“楊瘋子凍死了?”楊樹林低著腦袋不說話。張書記順手拿起桌子上的一張報紙,“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一隻手叉著腰,一隻手伸出一個手指點著楊樹林:“你叫楊大麻子解下來?楊大麻子幾歲的智力你不知道?你這是瀆職你知道不知道?”楊樹林說:“我知道,我錯了。”張書記不再說話,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問:“知道的人多不多?”楊樹林說:“不多。”張書記又問:“楊瘋子家裏還有哪些人?”楊樹林說:“隻有一個侄兒,長年在外麵打工,基本上不管他。”張書記將吸了一半的香煙掐滅:“趕緊和他侄子聯係,有什麼要求盡量滿足,先把人安葬了,入土為安,一切喪葬費用都由福利院承擔。記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定要處理好。”楊樹林聽了書記這話,堵在心裏的那口氣才轉過來,一直迷糊著的神經,也一下子清醒了。

楊樹林費了好大的勁,才聯係上楊瘋子的侄兒楊勝。在楊河鄉,楊勝也算是個人物,十幾歲時,就開始往山外倒賣藥材,最早在村裏蓋起紅磚小洋樓。後來卻沉溺於賭博,把個紅紅火火的家硬是給賭垮了,妻子帶著孩子和他離了婚,小洋樓也被作為賭債,抵給了別人,叔叔楊瘋子被他送進了福利院。開始楊樹林不想收,楊瘋子是個孤寡老漢,說呆也有點呆,說傻也有點傻,動不動站在村頭見人就罵,有時還愛打人,追著人滿村跑。楊勝日子過得紅火的時候,對他叔楊瘋子不錯,還把他送到精神病院檢查過,醫生診斷說,雖然智力低下,但無精神方麵的疾病。楊勝嘴巴甜,趕著楊樹林一口一個“叔”地叫:“叔,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要出去打工,家裏一個人都沒有,我叔半瘋半傻的,福利院不收,隻有死路一條。”楊樹林說:“你爹媽死得早,你叔雖然瘋雖然傻,但對你不薄,不是他救了你,你能活到今天?你不能丟下他不管。”楊勝家裏曾經遭遇過一場火災,那場大火燒死了他的爹娘,楊勝在睡夢中被他的瘋子叔背了出來,也算是個奇跡。當然,也有不少人對那場發生在半夜的大火議論了很久。楊勝說:“按理說,我是不能丟下他不管,可是你也知道,我現在除了出去打工,也沒什麼活路了,他又是這麼個情況,我總不能帶著他一起出去打工吧?按照國家政策,我叔是孤寡老人,符合進福利院的條件,你把他收進來,好歹有碗飯吃,有條活路就行。”楊樹林罵道:“沒有孝心的東西!有碗飯吃就行,難道是養條狗嗎?他是個人!”無論楊樹林怎麼不情願,楊勝還是丟下楊瘋子,一走五六年,音信全無。有人說在廣東看見過他,有人說在浙江看見過他,無論在哪兒看見過他,對於楊河鄉的人來說,楊勝就像是隻斷了線的風箏,出去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楊勝聽說他叔死了,也沒怎麼悲傷,對於他來說,那個曾經救過他性命的瘋癲老人,在五六年前就已經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了。他在電話中對楊樹林說,他在很遠的地方,很忙,沒有辦法趕回來,一切就拜托楊院長,等他回來了,再上門感謝。楊樹林氣得當場就想摔電話:“是個畜生也該有點人性!”放下電話後,卻感到一身輕鬆,楊勝不回來,喪事倒還容易辦了。隻是有一點,他還想跟張書記請示一下,楊瘋子活著的時候,一直擔心在福利院裏死了以後要火化,為這沒少跟他鬧。現在楊瘋子死了,他對楊瘋子的死充滿愧疚,盡心盡力想滿足楊瘋子的心願,按照鄉裏傳統的習俗把他土葬。

張書記聽了直擺手:“不能開這個先例!國家政策擺在這兒,以後福利院的老人都要土葬怎麼辦?”楊樹林說:“我何嚐不知道?不說別人,單說一個裴子傑,為了怕火化,不知出走了多少次,可是楊瘋子要是就這樣火化了,我這心裏,一輩子堵啊!”張書記盯著楊樹林看了一會兒,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我這心裏也堵啊!先把喪事辦了,你的這筆賬,我們回頭再算!”楊樹林的眼睛濕潤了,他說:“謝謝書記!有什麼問題,我楊樹林擔著。”張書記想:“你的肩膀有多寬?你能承擔個屁!”但他什麼也沒說,揮手示意楊樹林去忙。

下葬的那天,天晴了,天空格外藍。老人們都擠得遠遠地看著,也有膽大的,跑到靈堂裏去摸躺在棺材裏的楊瘋子,出來笑嘻嘻地說:“楊瘋子的手好涼,像冰棍。”楊樹林聽了,心裏一陣痛,又有些擔心,一個勁地祈禱,千萬不要再出什麼事。不知為什麼,他承擔了巨大的責任將楊瘋子土葬,現在卻有些後悔,他想如果是火葬就好了,把人往火爐裏一丟,出來一捧灰,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他這樣想著,下意識地拿起一卷冥錢往火塘裏添,火苗迅速躥了起來,透過熊熊燃燒的火花,他看到一個人,從大門口走了進來。

進來的是楊勝。

楊樹林瞪大著嘴巴,看著楊勝一步步地走進來,跪在靈牌前,號啕大哭:“我苦命的叔,你死得好慘啊!”

楊樹林一下子蒙了,結結巴巴地說:“你不是說不回來嗎?怎麼回來了?”楊勝不哭了,迅速爬起來,拍拍膝蓋上的灰:“楊院長,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不回來呀?”

楊樹林說:“他大侄子,你這是什麼話?!”

楊勝說:“我本來是不打算回來的,可是我叔托夢我,說他死得好慘,叫我一定要回來看看,所以我就回來了。”

楊樹林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接不上話。楊勝看他這樣,越發疑心。他在電話裏聽見楊樹林說他叔死了,第一反應就是想撒手不管,他在外麵欠了一屁股賭債,活著尚且不管,死了哪裏又有錢來管?誰知那天晚上抹牌的時候,又輸個精光,他歎道:“我就知道今天手氣不會好,一大清早就聽到報喪!”一起抹牌的人打趣他,說是喜喪喜喪。楊勝聽這話是話裏有話,纏著那人問。那人就說,這鬧喪吧就好比醫鬧,《心術》看了嗎?裏麵的醫鬧是怎麼鬧的?甭管人怎麼死的,隻要鬧上一鬧,對方為了息事寧人,多少總是能落點好處的。一語點醒夢中人,楊勝正愁沒門路撈錢,聽了這話,拔腿就跑,連夜坐了火車趕回來。剛進福利院的院子,就聽見裏麵敲鑼打鼓熱鬧得很,又看見搭了靈堂,楊樹林親自跪在靈堂前燒冥錢,更覺得這裏麵有問題,如果是正常死亡,福利院會為他那個瘋子叔大張旗鼓地辦喪事嗎?現在看見楊樹林吞吞吐吐的樣子,越發懷疑。

楊勝跑到棺材前,搬開棺材蓋,仔細查看,發現楊瘋子的雙手有捆綁的痕跡。楊勝跳了起來,衝出來拽住楊樹林,劈頭蓋臉地打,徐超趕緊上前,死死抱住楊勝。院子裏的老人們看見楊勝打楊樹林,也一個個跑上前,叫嚷著要打楊勝。楊勝顧不上哭喪了,跳到院子裏,一蹦三尺高,扯開喉嚨,撒起潑來罵,罵完了又哭,哭楊瘋子這一世活得不明不白,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徐超叫來楊大麻子,要按住楊勝,楊勝跳得更高了。徐超沒法,到處找楊樹林,卻發現楊樹林一個人呆呆地跪在靈堂前,外麵的一切好像沒聽見一樣。徐超歎了口氣,想:“你非要土葬土葬,這下好了吧,事情鬧大了。”他沒打擾楊樹林,一個人又偷偷地溜出來,給張書記打電話。

張書記走進院子的時候,楊樹林已經出來了,正和楊勝說話。楊樹林說:“他大侄子,你一走五六年不聞不問,你叔這些年可都是福利院養著。現在你叔走了,你回來不問青紅皂白地就鬧,你讓他老人家走也走得不安生啊!”楊勝說:“他死得不明不白,怎麼走得安生?你說,你說,我叔怎麼死的?”楊大麻子在一邊叫嚷著:“小的比老的還發瘋!院長,拿根繩子把他捆了!捆幾天就老實了!”楊勝聽了這話,越發得了理:“我叔是不是讓你們捆死的?!”楊樹林衝著楊大麻子吼:“閉上你那張臭嘴!”楊勝看見張書記進來,搶前一步跪在張書記麵前:“青天大老爺,你要為民做主啊!我叔他死得冤啊!”徐超趕緊把他拽起來。張書記說:“有什麼事進來說。”說完進了房間。楊勝倒也老實了許多,安靜下來跟著進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