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裏無風無雨,無星無月,如果一定要從這寡淡的夜色裏找出一點顏色,大概就是那廢墟中的一抹綠影。
春辰穿著一身翠綠色的長裙,依舊是她離開莊解語時的裝扮。她一向明亮如水的眸子在此刻變得黯淡無光,像極了燒盡的柴火,隻餘下一地灰燼。
離開莊解語已經兩天,她不敢去找他,不敢去看他,她害怕看到他眼裏的厭惡和殺意,那簡直像是一把利刃切割著她的心髒。於是,她避開了所有人,躲在那被大火燒成廢墟殘垣的客棧裏,真正活成了一個躲躲藏藏、不敢見人的妖。
“春辰。”
春辰覺得有些冷,雙手環抱,上下搓著手臂,忽然她好像聽到了有什麼人在說話,抬頭四下望了望。沒人,大概是聽錯了。春辰這樣想,又繼續耷拉著腦袋躲在暗處。
“春辰。”
那道聲音再次響了起來,依舊的嘶啞,好像是大漠裏許久不曾飲水的旅人,喉嚨幹涸,聲音也幹涸。
春辰這次終於聽清了,那人是在叫她的名字。她立即站了起來,飛快地扯下掛在腰間的彎刀,警惕地看著四周,那模樣就像是一隻受驚的刺蝟。
一個黑影從暗處走了出來,是丘行子。
“是你!你要做什麼?”春辰驚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
“我,當然是來幫你的。”
丘行子對著春辰笑,他一笑,臉上的瘢痕全部都皺在一起,像是幹枯的樹皮,遍是溝壑,變得更加駭人。
春辰一直退到了殘破的牆角,皺著眉看丘行子,好像他隻要有一丁點的異動,她就會持著彎刀狠狠砍向她。
“怎麼?春辰,難道你不恨嗎?不怨嗎?你想想,為了莊解語,你做了多少?你為他獵妖殺妖,手染鮮血,可最後呢?他是如何回報你的?”丘行子一步一步地逼近春辰,一句一句地打在她心上。他依舊是裹著一身黑漆漆的鬥篷,幾縷灰白色的頭發從風帽的下沿漏了出來,在他醜陋駭人的臉前飄上飄下,整個人像極了從地獄深處爬出的惡鬼。
“春辰,你該恨的。”
“你想想,再想想。在川澤湖畔他是怎麼對你的?出手狠辣,不留情麵。”
“春辰啊,他是想殺了你!”
春辰的身子晃了晃,幾乎搖搖欲墜。一直被她掩藏的、不敢承認的事情被眼前這個人血淋淋地撕開,所有的逃避在此刻都無用,她的耳朵裏又開始回旋著莊解語的話,那樣無情,那樣殘忍,那樣痛徹心扉。
“春辰,我如今很厭惡你。”
“春辰,我這輩子做過最大的錯事就是救下你。”
“別逼我動手殺你!”
“你該殺了我的。”春辰輕輕低喃。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著如果自己死了才好。她隻活了十年,在人的一生裏,十歲是稚嫩、青澀、幹淨,可她卻殺了數不盡的妖,手染血腥,滿身孽債,遍體鱗傷。她是一個殺妖的妖,為人所不恥,為妖所厭棄,她隻有莊解語,隻有他的,可如果連他也不要她了,那就太沒意思了。
“閉嘴!不準再說了!你該死!”春辰失去理智地嘶吼。
春辰死死瞪著眼前的丘行子,她的眼睛泛著猩紅,滿滿的全是不可抑製的殺意,周身翻滾著濃烈的妖氣,將她整個人包裹在其中。她高高揚起手中的彎刀,毫無章法地向丘行子砍去。
可是彎刀落下卻隻砍中一團濃濃的霧氣,原本站著丘行子的地方已經化作一片虛無。
春辰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氣,她冷眼環顧著四周,聲嘶力竭地喊叫:“出來!你給我出來!我要殺了你!”
“啊──”
她仰頭發出一聲哀號,淒厲十分,臉上全是斑斑淚水。
她的稚氣未脫的臉上緩緩長出鱗片,深黑的顏色,似乎比這夜色還要深沉。緊接著她的額頭緩慢地冒出一個尖尖的小角,刺穿她的皮膚長了出來,血液和著她的淚水流了滿臉。此刻的她不複從前清秀的模樣,而是一個真正的駭人的妖怪。
那聲肝腸寸斷的哀號漸漸停了下來,春辰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一下子跌在地上,猶如一個破布娃娃。
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像現在的天空。
“公子,公子……”春辰失了魂魄般的喃喃細語。
她手中握著那把彎刀,在夜色裏閃著凜凜的光,她緩緩用力,握緊,抬起,慢慢地逼近她的咽喉,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忽然,一陣風吹了過來,很大很大的風,幾乎將這個廢墟都掀翻。就在春辰手中的彎刀要刺破她的肌膚的時候,那股風吹進她的眼裏,手上一軟,鋒利的彎刀跌落下去,而春辰已然昏睡了過去。
有人向她徐徐走來,鞋子踩在大火後的廢墟殘垣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停在春辰的身前,緩緩蹲下,一隻指節分明、修長如玉的手伸了出來,輕輕撫上她的臉頰,一點點抹去她臉上的血跡淚水。就在這個時候,她臉上妖化的痕跡逐漸變淺,已經蔓延到脖頸深處的黑色鱗片慢慢淡去,瀛蛇角也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