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看見公主站起身,自然跟著站起來。烜徽聽見“秀女”二字,意有所動,略微疑惑地看著長公主的背影,更看一眼歡顏頸上那條係著太子所賜玉佩的金鏈子。“步黨”眾女是何等人,立時注意到這一節。當年在荊王府的時候,蘭心年紀最大,自然記得最明白。她想起當初傻兮兮的歡顏朝步辰魚追出去,過後侍衛卻傳話說,東宮的人遇見王府丞的女兒,叫老宮人慢慢領她回來。也就是那時節,太子先到了席上,大家一齊叩頭。太子隻微笑說了幾句話,要大家好生哄著荊王開心,很快就走了。過後,歡顏臉上還有淚痕,卻嬉笑自若,兩眼炯炯有神,透著古怪,在大家眼前一晃,後來回家去了……唯獨歡顏自己渾然不覺,隨口道:“我哪裏有那麼好了,不過是個做事的人罷了,什麼福晉我都不配當,更不敢跟娘娘們比……”她一心惦記著怎麼給悔婚打基礎。長公主雖然八分信了她實在,還是禁不住試一句:“關外苦寒,蘇勒總有一天會回去的,你這等人才要是跟去了清國,不覺得委屈麼?”蘭心等人更明了事情原委,心中暗恨:她們死忠荊王數年,究竟荊王有功夫正眼瞧她們幾回?王歡顏何德何能,碰巧的事都讓她趕上了?歡顏囫圇答道:“苦寒我不怕,倒是蘇勒身子不好,他的親媽也沒了,回去冷冷清清的,可不要病更重了……唉,我的事就算了。若是橫豎配不上他,他還許退了親不要我呢,我就老老實實做事,別的都不想,哪怕一世孤清,也算是我的本分。”這話聽著可悲,有的老誥命想:外間傳言這丫頭常與蘇勒見麵,莫非彼此有情?她這話的意思,倒像是極看重蘇勒,才會自謙配不上。蘇勒身子不好,她不肯直說“哪怕他死我都守著”,卻這樣婉轉說出?長公主不動聲色,卻想:你這話不盡不實,那戲子步辰魚究竟與你有幾層瓜葛,我也得回頭再試探。你們一家與東宮千絲萬縷瓜連,你可不要有什麼冤孽情愫,哪天連累東宮才是!大家麵子上無視,長公主吩咐歡顏免禮。樓下眾女已經被引到花園一角的獨立小院,暫且靜候。女眷們下了樓,有暗自忌憚的,有暗自妒忌的,有羨慕的,有站在東宮一邊心裏喜歡的。祖百齡的女兒對歡顏越發親近起來,也不忘了與烜徽說笑,倒是漸漸將往日的“步黨”夥伴疏遠了。又過一時,長公主特意帶了那群“步黨”們,外加許多誥命,要去各府看看——她是諸王的姑母,自然可以檢查子侄的府邸。送走了這些人,禦賜花園裏就隻剩下王家族人、親戚,連祖百齡等也借故散了。終歸皇帝今年病發,臣民也不好樂得太過了。歡顏一時又不知所措,轉臉看太太公然拉著娘家兩個外甥女,指揮老媽子們如何安排還俗女尼的住處。那架勢,儼然是“王氏族中女眷魁首”,歡顏到底像個傀儡,訕訕地推到一邊。又過一陣,王淮寧差人來傳喚歡顏,卻是王肅到了。王肅存心冷著王淮寧,隻坐著轎子在門口略停,著王淮寧跪在轎前問答幾句。王淮寧偏將歡顏的言辭形容出來,王肅聽口風,就知道不是別人教的、是歡顏自己發揮。他略一閃神:那個女孩子,倒是越長越像他了……王淮寧看神情,立刻叫人喊歡顏出來。歡顏已經縱馬長街兩次,又是穿著男裝一樣的禮服,幹脆飛奔而出。王肅遠遠看去,她仍沒什麼深沉,暗自歎息。他很少與歡顏說話,看她走近了,才斥責一句:“女子合該沉默寡言……”歡顏小聲提醒一句:“祖父大人……德言容功……”她想一想,卻不強辯,試探著再靠近些:“你的咳嗽可好些了麼?不要氣著了,都是我的不是了……”她對王肅的態度極矛盾,他是她的祖父,她很想跟他多說幾句,可是他這些年一貫苛求冷落她。王肅舉手說:“罷了,我還有事!你們早早散了吧!”王淮寧點頭微笑。王家別人還是等他們說完話,才被傳過來,行了禮,王肅去了。要說王肅不認同王淮寧的所為,他又這樣默許他張揚……烜功在人群中,隻覺得歡顏與自己的距離越來越遠。他看王肅與王淮寧暗加較量的情形,更覺得不安。步辰魚與龍頭暫別,走在街上,忽然看見何賬房迎麵照過來,滿麵裝出市儈喜色,笑道:“快走快走,貴人傳喚!”原來,長公主在路上就悄悄吩咐人找戲班子,專點了鴻瀛班。派的人叫不開院門,各處尋不到,直找到晉商會館。何賬房立刻迎出來,帶他們到酒樓,還是不見步辰魚。何賬房善於揣摩人心思,幹脆往河邊找,還真找到了。步辰魚被他拉著手走,聽說是蘇勒與歡顏的媒人相請,多半還有那些“步黨”慫恿,他又厭煩。他身上酒氣已經散了,要是臨時登台也不算不恭。但何賬房臉上意圖昭然若揭,還是要他籠絡那些女子的,他更要作嘔,肅然跟著走了。在禦賜花園裏,蘇勒作勢也要辭行,被王淮寧扯著不鬆手,一會兒有長隨報告說:兩個地方官員悄悄到私邸求見大人,王淮寧拉著蘇勒就去了。王烜禮看他們太也囂張,沒多久就拂袖而去。族人走了七七八八。太子回到東宮,聽錦衣衛一個巡查報告了情形:王家族人不很服氣王淮寧的。太子歎一口氣:“可憐王詹事那樣謹慎的人……王烜禮雖然有才幹,竟不知道家和萬事興。王淮寧行事也太草率些!”巡查聽他果然傾向王淮寧多一些,更有聯想到荊王有才幹卻不遜的意思,連連稱是。這天晚些時候,歡顏還被架空在禦賜花園,任由太太大權獨攬,長公主忽然派人傳喚她,連去哪裏都不告訴,直接抬走了。蘇勒從王淮寧私宅出來,沒到自己府裏,半路上也被老駙馬差人帶走。到了地方,他看見竟是荊親王府,不知何意。與此同時,步辰魚與鴻瀛班眾人被引領著,沿著曲曲折折的回廊,重到當年他們唱堂會的後台。時令不同,滿園盛開的鮮花是另外一些種類,但氣氛好生相似……這裏,是鴻瀛班成名的起點,也是他們遭人嫉恨、被趕出京師的根源,也是此後他們顛沛流離、“家破人亡”、身入紅蓮會的起點。當然,荊王當初找他們演戲,並沒想過那麼多。步辰魚想起自己當初少年得意,隨意客串一折戲,下來台腳步匆匆……後台裏的弟兄們等著他呢,等著問他是否一舉博得滿堂彩。真是恍如隔世!他聽見自己的廊子裏的腳步聲,還要周圍花木的微微的風聲,這一次沒有木蘭花瓣飄落,也沒有不知何處藏著的小鸚鵡,一聲聲喚到:“等一下、等一下……”當初他沒回頭,隻好笑:那是什麼鸚鵡,嗓音像個小孩子!他急著去告訴師弟們,鴻瀛班從此將會多受歡迎!這一次,他卻忍不住回頭,仿佛覺察到錯過什麼。可是他隻看見自己來的方向寂靜無人,荊王府的人催促他快走。在荊王府臨近花園的武德別院,荊王一身常服,身邊是王妃、兩位側妃、世子和小王子,此外還有三個小郡主。世子如今也快成年了,一表人才,倒是不及荊王相貌威武。他們都來迎奉長公主,也知道長公主一路走了幾家王府,身邊帶著一大群人,自然戴了幃帽,算是沒有男女親授。老駙馬倒是先去花園“打前站”了。荊王看見長公主身邊一個單弱的身影一晃,他一怔。長公主偏偏笑道:“還認得這孩子麼?”荊王也真湊趣,從容不迫奚落道:“驚世駭俗,沒齒難忘。”歡顏被長公主叫來就慌,一見是這一家,更要了命。荊王眼睛剛一瞟她,她就情不自禁摸摸帽子。荊王看她這樣沒本事,又是好氣,將視線掉轉一邊。長公主原是彈壓他來的,又笑道:“我便是聽說那天的事,才特地到王家看了幾眼,這孩子真是有誌氣、有才學、有見識呢——來來來,你們也是小時候就見過麵的,世子,還不見過……?”蘭心是個好強的性格,不免出口道:“那如何使得?”歡顏也悟過來,這次老實跪倒低頭:“臣女給荊王磕頭啦,給世子請安……要是為人呆笨,禮數錯了,還請饒過我吧!”她這話有三分氣,還帶了一點孩童似的潑賴。這些天,她的名字忽然滿天飛,將世子的耳朵也灌滿了。世子驕傲,心裏隻罵:你是個什麼東西?怎麼太子、父王個個都認識你!荊王哂笑。長公主原有意思,若是荊王懸崖勒馬,她也願意幫著王家與荊王講和。可惜荊王這般說:“起來吧!本王縱橫沙場多年,殺人如麻,卻也不會格外難為一個女孩子!何況你很快就要嫁出去了,算來終歸是清國人……”長公主心想:真是刀刀透骨!你是發狠不肯“原諒”王家了?她也不多話,偏道:“年年端午都要聽戲,今年不敢明著鬧了,本宮來回衡量,發覺要聽戲還得到你們荊王府,可不就來了麼?荊王,戲班子我已經差人叫來了,勞你們家裏給把好風,別把消息傳出去,讓世人說皇兄病著我還不擔心……”荊王嗬嗬笑:“自然,世人這次隻會說,父皇病著,侄兒還不擔心吧!”長公主冷冷一笑:“哪兒的話,你殺人如麻,誰敢胡說你的是非!”人人都聽出不是話頭,唯獨他們姑侄照樣嬉笑。荊王一攤手,“這叫侄兒如何作答,從命便是了!”長公主原本是沒人惹得起的。老駙馬在花園布置,如今這些女眷比當年還少些,甚至不及剛才王家風光。不過皇上生病也是荊王府閉門冷清的原因。大家走幾步路,有聰明的忽然想:皇帝舊病複發焉知不是假裝?今年暗流洶湧的事太多,要是一任各府歡宴,是非怕更多了。歡顏隨著長公主,沿著當年的舊路走,禁不住神情恍惚。過了幾重花樹的影子,她聽見隔了兩道藤蘿架子,老駙馬形容說:“蘇勒,你幫我搭把手,公主看戲做的位子向來要我親自擺放,否則不合適,可惜我如今老了,這椅子有點沉。”蘇勒的聲音即刻想起來:“是。”歡顏刷地一轉臉,簡直有點控訴的意思:你們不明真相“做媒”做算了,如今做什麼呀?長公主默想:看你這神情,是並不喜歡蘇勒啦?她故意裝看不見,走幾步路,陡然對荊王道:“外間都在哄傳,我倒沒聽出幾回好!步辰魚當年是從你們府裏紅的,當真了得麼?”歡顏的臉登時由白轉紅!長公主看一眼,心中罵一聲冤孽:官宦子女也有看不開的,女的迷戀戲子,男的尋花問柳,可是……為何偏偏是你呢?你可知道,鬧到今天,區區你這小女子也卷入了天下大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