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七緣緣念懷(3 / 3)

握手寒暄之間,我看見梅博士比去春更加年輕了。臉麵更加豐滿,頭發更加青黑,態度更加和悅了。又瞥見陳寶一吟和慕法,目不轉睛地注視他,一句話也不說,一動也不動,好像城隍廟裏的三個菩薩,我覺得好笑。不料他們的視線忽從主人身上轉到我身上,都笑起來。我明白這笑的意思了:我年齡比這位主人小四歲,而蒼顏白發,老相十足;比我大四歲的這位老兄,卻青發常青,做我的弟弟還不夠。何況晚上又能在舞台表演美妙的姿態!上帝如此造人,真是欠通欠通!怎不令人發笑呢?

我提出關於《洛神》的舞台麵的話,希望能攝製有聲有色的電影,使它永遠地普遍地流傳。梅先生說有種種困難,一時未能實現。關於製電影,去春我也向他勸請過。我覺得這事在他是最重要的急務。我們弄書畫的人,把原稿製版精印,便可永遠地普遍地流傳;唱戲的人雖有蓄音片,但隻能保留唱工;要保留做工,非製電影不可。科學發達到這原子時代,能用蘿卜大小的一顆東西來在頃刻之間殺死千萬生靈,卻不肯替我們的“曠世天才”製幾個影片。這又是欠通欠通,怎不令人長歎呢!

話頭轉入了象征表現的方麵。梅先生說起他在莫斯科所見投水的表演:一大塊白布,四角叫人扯住,動蕩起來,賽是水波;布上開洞,人跳入洞中,又鑽出來,賽是投水。他說,我們的《打漁殺家》則不然,不需要布,就用身子的上下表示波浪的起伏。說這話時,他就坐在沙發裏穿著西裝而略作桂英兒的身段,大家發出特殊的笑聲。這使我回想起以前我在某處講演時,無意中在黑板上畫了一個人頭而在聽眾中所引起的笑聲。對於平劇的象征的表現,我很讚善,為的是與我的漫畫的省略的筆法相似之故。我畫人像,臉孔上大都隻畫一隻嘴巴,而不畫眉目。或竟連嘴巴都不畫,相貌全讓看者自己想象出來。(因此去年有某小報拿我取笑,大字標題曰“豐子愷不要臉”,文章內容,先把我恭維一頓,末了說,他的畫獨創一格,寥寥數筆,神氣活現,畫人頭不畫臉孔雲雲。隻看標題而沒有工夫看文章的人,一定以為我做了不要臉的事。這小報真是虐謔!)這正與平劇的表現相似:開門,騎馬,搖船,都沒有真的門,馬,與船,全讓觀者自己想象出來。想象出來的門,馬,與船,比實際的美麗得多。倘有實際的背景,反而不討好了。好比我有時偶把眉目口鼻一一畫出;相貌確定了,往往覺得不過如此,一覽無餘,反比不畫而任人自由想象的笨拙得多。

想起他晚上的《販馬記》,我覺得要讓他休息,不該多煩擾他了,就起身告辭。但照一個相是少不得的。我就請他依舊到外麵的空地上去。這空地也與去年一樣,不過多了一隻小山羊。這小山羊向人依依,怪可愛的。因為不邀攝影記者,由陳寶一吟自己來拍。因為不帶三腳架,不能用自動開關,隻得由二人輪流司機,各人分別與伶王合攝一影。這兩個戲迷的女孩子,不能同時與伶王合攝一影,過後她們引為憾事。在辭別出門的路上,她們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悔不該”。〔《申報·自由談》編者按:為了想彌補這個“悔不該”,我躊躇了好久。豐先生寄給我的兩張照片,章法全同,實在無法全登,登一張又覺得不痛快,於是和本報負責製版的陸先生(豐先生的學生)商量,結果是現在刊出的一張。為Poetic justice〔富有詩意的、公平的處理〕著想,我看這樣也不要緊吧?〕

我卻耽入沉思。我這樣想:

我去春帶了宗教的心情而去訪梅蘭芳,覺得在無常的人生中,他的事業是戲裏戲,夢中夢;曇花一現,可惜得很!今春我帶了藝術的心情而去訪梅蘭芳,又覺得他的藝術具有最高的社會的價值,是最應該提倡的。藝術種類繁多,不下一打:繪畫,書法,金石,雕塑,建築,工藝,音樂,舞蹈,文學,戲劇,電影,照相。這一打藝術之中,最深入民間的,莫如戲劇中的平劇!山農野老,豎子村童,字都不識,畫都不懂,電影都沒有看見過的,卻都會哼幾聲皮黃,都懂得曹操的奸,關公的忠,三娘的貞,竇娥的冤……而出神地欣賞,熱誠地評論。足證平劇(或類似平劇的地方劇)在我國曆史悠久,根深柢固,無孔不入,故其社會的效果最高。書畫也是具有數千年曆史的古藝術,何以遠不及平劇的普遍呢?這又足證平劇不但曆史悠久,而且在其本質上具有一種吸引人情,深入人心的魔力,故能如此普遍,如此大眾化的。隻可惜過去流傳的平劇,有幾出在內容意義上不無含有毒素,例如封建思想,重男輕女,迷信鬼神等。誠能取去這種毒素,而易以增進人心健康的維他命,則平劇的社會的效能,不可限量,拿它來治國平天下,也是容易的事。那時我們的伶王,就成為王天下的明王了!

前麵忘記講了:我去訪梅先生的時候,還送他一把親自書畫的扇子。畫的是曼殊上人的詩句“滿山紅葉女郎樵”。寫的是弘一上人在俗時贈歌郎金娃娃的《金縷曲》。其詞曰:

“秋老江南矣。忒匆匆,春餘夢影,樽前眉底。陶寫中年絲竹耳,走馬胭脂隊裏。怎到眼都成餘子?片玉昆山神朗朗,紫櫻桃漫把紅情係。愁萬斛,來收起。泥他粉墨登場地。領略那英雄氣宇,秋娘情味。雛鳳聲清清幾許,銷盡填胸蕩氣。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無一事,問何如聲色將情寄?休怒罵,且遊戲。”

書畫都是在一個精神很飽滿的清晨用心寫成的。因為這個人對於這樣廣大普遍的藝術負有這樣豐富的天才,又在抗戰時代表示這樣高尚的人格,——我對他真心的敬愛,不得不“拜倒石榴裙下”。(別人譏笑我的話。)我其實應該拜倒。“名滿天下”,“婦孺皆知”(別人誇獎我的話)的豐子愷,振華旅館的茶房和賬房就不認識。直到第二天梅先生到旅館來還訪了我,茶房和賬房們吃驚之下,方始紛紛去買紀念冊來求我題字。

卅七〔1948〕年五月二十二日,梅蘭芳停演之日,作於杭州

編後絮語

沈建中

對於聚集在高樓群間氣壓分布不勻而產生氣流所形成旋渦般的疾風,我是大大熟悉的。有時夜裏收工,沿了漆黑的樓牆逆風急行,或隨風迅步,穿梭群樓內道猛烈的旋風會發出淒厲的號叫,聽來仿佛是古怪的如泣如訴聲。當時,總以為是“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的意境,會與青色蒼穹裏忽被樓頂遮蔽忽又顯現的彎彎月兒結伴而行,哪怕是壞天氣也會臆造的。每至此時,又念經似的默誦《緣緣堂隨筆》首篇《漸》中的哲言:“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漸’;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漸’。”“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則,造物主的微妙的功夫!陰陽潛移,春秋代序,以及物類的衰榮生殺,無不暗合於這法則。”哦,溫習“入漸知微”的豐氏意境,能遠離急躁和焦慮的心緒,才發覺出體驗靜觀的滋味兒。

去歲隆冬的一個傍晚,L君約了J君與S教授來我做工的樓下碰麵,恰巧氣候突變,J君從沒來過,便頂著呼嘯的暴風穿行於群樓之間尋找。待見麵時,J君已被寒徹入骨的風凍得鼻塞流涕;等入座於彙豐頂層暖意融融的咖啡廳裏,J君噴嚏連連,說起剛遭遇的旋風,仍驚魂未定。我則淡然,見怪不怪,並對她說,自己心煩的卻是當你在樓下小道上沒走幾步,毫無設防時,突然會有個排風口對你猛烈襲來。前年鬧騰時,此地冷清的可怕,像是一座廢都。偶見有人匆匆而過,也是帶著大白口罩遠遠晃動的影子,那才有些驚恐哩。我著實被嚇了一跳,受到病菌的侵襲,不過還是因了豐氏論“漸”之識,跌撞地路過兩個年頭。

這使得我越發信任豐老先生所言:“‘漸’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極微極緩的方法來隱蔽時間的過去與事物的變遷的痕跡,使人誤認其為恒久不變。”“人之能堪受境遇的變衰,也全靠這‘漸’的助力。”我這個倒頭便打呼嚕的人,難免也有夜不成寐的辰光。不過,我總是以誦讀《漸》來催眠,讀著讀著,會泛起絲絲難以形容的溫馨、寧靜,意緒漸漸地平和,感思釋然,繼而陶醉似的合書,歪斜地昏昏睡了過去。所以,我常常驚異自己任憑周遭形勢而“埋頭趕路”的習慣,包括上工和下工之間,日漸地練就身膽與趣味。

應該說,如此鍾情於子愷老先生在31歲撰寫的這篇文章,並非是鄙人獨愛。自1928年6月在《一般》雜誌(第5卷第2號,署名嬰行)刊登後,先是作者自己編入《緣緣堂隨筆》(1957年11月初版),後來在他幾乎所有的散文選本中均必收無疑,也未見讀者厭倦。日來,友人在電話裏問我放工後忙啥?我欣然作答:選編了一本豐子愷散文,題名《閑居》。友人頗顯失望地斥我“炒冷飯”,我則耐心解釋。雖說已有善本《豐子愷文集》(七卷),近年來又出版選本多多,一選再選,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在我視為豐氏散文的經典性特征,其魅力經久不衰,像高山流水般的綿延流傳。

其實,我從喜歡“子愷漫畫”到愛讀“緣緣堂隨筆”,由來已久。回想實在是美麗的。1970年代初,我懵懵懂懂地跟著一位同學的父親陳登觀老師學起了素描,陳老師講起了我從未知悉的豐子愷故事,好幾次都聽得入神了。陳老師好像在畫院有知交,對豐氏當時罹難的情況也有消息,說起他在住地長樂村弄堂裏掃地,連飄然長須也被殘忍剪掉。陳老師藏有一冊舊的《子愷漫畫選》,挺好玩的。幾次躍躍欲試臨摹,都被陳老師勸阻:等把素描基礎打紮實了,再學豐氏畫法。記得有一次,陳老師興奮地說,畫院有結論了,他不戴“帽子”,能領生活費啦。後來噩耗傳來,再後來是三天兩頭“平反”捷報頻傳,當然也聽到為他昭雪的“喜訊”。

新時期伊始,市場有賣重印的中外名著,竟有成千上萬的讀者排隊爭購,我也像個饑不擇食的餓孩,還托一位分配在新華書店的同學“開後門”,請他見到豐子愷的書都給我留一本。近日,我又翻檢架上的豐氏書,印象中最早買到的卻是一本《近世西洋十大音樂家故事》,甚至還有當時不甚了了的譯作《源氏物語》(好不容易配齊的三冊)。而帶我進入豐氏散文領域的就是豐一吟編的《緣緣堂隨筆集》(1983年5月初版)——密細淨潔的筆墨淡淡描劃、娓娓敘述,幽深的哲思大都緣起於平常事物,玄妙而清醇“就如一首首的小詩——帶核兒的小詩。你將詩的世界東一鱗西一爪地揭露出來,我們這就像吃橄欖似的,老咂著那味兒。”朱自清評論《子愷漫畫》所言,在我讀來,同樣適用品味“緣緣堂隨筆”那些上好文字後的純粹感受。

你任意地讀讀看,“冬天,屋子裏一天到晚曬著太陽,炭爐上時聞普洱茶香。坐在太陽旁邊吃冬舂米飯,吃到後來都要出汗解衣裳。廊下曬著一堆芋頭,屋角裏藏著兩甕新米酒,菜櫥裏還有自製的臭豆腐幹和黴千張。星期六的晚上,兒童們伴著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爐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鬥星轉向。”漫讀如許真摯空靈的語句,就像俞平伯謂“其妙正在隨意揮灑,譬如青天行白雲,卷舒自如”,“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著人間的情味”。我會閉上眼睛冥想,豐氏一生還撰寫、編譯這麼多藝術啟蒙讀物,僅音樂方麵的就有四十餘本,當然還有譯作屠格涅夫《獵人筆記》以及廚川白村、夏目漱石的小說。此等作為與他的散文是否連綴一絲天然氣韻,其柔曼語境,參悟世道奧妙,抑或清澈的牧笛聲,還是淙淙的泉水聲,雖不得而知,卻最易感動的。

完全緣於癖性,豐氏的書越買越多,往往順手翻閱的機緣也多,竟然手也會癢癢的,竊想做些什麼?可這位老人家的賢女孝子極為出色,凡文集、畫集、年表、詩詞、日記、書信、著譯目錄以及故居,應有盡有地提供給研究者和讀者,歎為觀止。那麼,就安心地盡情地享用豐氏那“對於萬物的豐富的愛,和他的氣品、氣骨”而修身養性。對於這位老人所言的人生三層樓:“懶得(或無力)走樓梯的,就住在第一層,即把物質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孫,這樣就滿足了。這也是一種人生觀。抱這樣的人生觀的人,在世間占大多數。其次,高興(或有力)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裏頭。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他們把全力貢獻於學問的研究,把全心寄托於文藝的創作和欣賞。這樣的人,在世間也很多,即所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還有一種人,‘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對第二層樓還不滿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這就是宗教徒了。他們做人很認真,滿足了‘物質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以為財產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我總有一種溫暖之感。

繞來繞去,還是沒能說服友人對於我這次“炒冷飯”的失望,幹脆責怪我:儂題的書名《閑居》,這個詞兒說得難聽,不就是現在的“下崗”麼(苦笑)。

我得說,在最近的三個月內,我連續得悉幾起與我曾有往來的所謂“成功人士”的慘劇,為之震驚。人事病狀多端,無從一一細說,於此默哀。——當麵臨環境劇變和旋渦,以及身不由己的加速行駛,倘稍微不慎,一旦壓抑、扭曲,失去清醒地自我生理調養、心理掌控,連豐氏式的“作父親”都忘卻了,後果終究不堪設想。

哲人豐氏以為:“今世有許多人外貌是人,而實際很不像人,倒像一架機器。”在他的散文裏就有人性人命的脆弱,豈能違背天理地氣規律之說。故重溫其文《閑》、《閑居》那種慎獨的境界,頗受營養,似可共鳴。“在飽嚐塵世的辛苦的中年以上的人,閑是最可盼的樂事。”而現在的“閑居”雖意味著“下崗”,連豐氏都說:“閑居在生活上人都說是不幸的,但在情趣上我覺得是最快適的了。”所以,他在激烈動蕩年代,會覺得“芋艿、蘿卜中所含的人生的滋味,也許比油畫中更為豐富”,寧可在緣緣堂、“沙坪小屋”賣文賣畫,過起清貧的鄉居生活,成了“三不先生”:不教書、不講演、不宴會。1952年在回複讀者的信裏說:“我因為上海文藝整風開會甚忙,一切私人信件都遲覆了,甚為抱歉。我自上海解放以來,即謝絕繪畫,專研俄文,因此你們囑畫,暫時不能遵命,隻得將來我空時重新作畫,再行應囑。今將附來鈔票二萬元原物璧還,請收,並請原諒為荷。”既非消極避世,而在“文革”期間,白天受折磨,晚上一斤黃酒入肚,就續作“緣緣堂隨筆”。以我的心得,老先生的斯文從容在於用“不願出去幹事”來調適身心,以清和的文人性情巧妙地釋放劣質的有害情緒,而“下崗”的辰光往往正是多產成果的辰光。

末尾,我還得向我的這位失望友人解釋,選編大家散文並非“炒冷飯”,姑且視若百年老店的特產名物,或香火盛旺的古寺寶殿。可我早已口幹舌燥,力不從心了,隻得再搬出豐氏散文裏的話:“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大家知道是虛幻的,是烏托邦,但是大家喜歡一讀,就為了他能使人暫時脫離塵世。《山海經》是荒唐的,然而頗有人愛讀。陶淵明讀後還詠了許多詩。這仿佛白日做夢,也可暫時脫離塵世。”這樣“暫時脫離塵世”的遣悶方式,無疑可供所謂的“成功人士”(我的善意稱呼)借鑒,何不妨忙碌之中偷半日閑讀“緣緣堂隨筆”,豈不也有相仿效益。正如當下狂熱之境的“冰激淩”,你我可以學豐老先生日常喝黃酒的細瑣模樣,舔著涼爽的奶油味兒,假設還能駕上車時,占據有利車道而不囂張,超速瀕危可得以緩衝。

現在我選編此書,如斯結緣。緣於奉獻給更多的讀者;緣於一種心願;還緣於一種友情予我的眷顧。

是為編後絮語。

寫於歲次乙酉五月二十七日夜深

(當天滬上刷新百年同期高溫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