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七緣緣念懷(2 / 3)

他怎麼由藝術升華到宗教呢?當時人都詫異,以為李先生受了什麼刺激,忽然“遁入空門”了。我卻能理解他的心,我認為他的出家是當然的。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三層樓。懶得(或無力)走樓梯的,就住在第一層,即把物質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孫,這樣就滿足了。這也是一種人生觀。抱這樣的人生觀的人,在世間占大多數。其次,高興(或有力)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裏頭。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他們把全力貢獻於學問的研究,把全心寄托於文藝的創作和欣賞。這樣的人,在世間也很多,即所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還有一種人,“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對二層樓還不滿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這就是宗教徒了。他們做人很認真,滿足了“物質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必須探求人生的究竟。他們以為財產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這就是宗教徒。世間就不過這三種人。我雖用三層樓為比喻,但並非必須從第一層到第二層,然後得到第三層。有很多人,從第一層直上第三層,並不需要在第二層勾留。還有許多人連第一層也不住,一口氣跑上三層樓。不過我們的弘一法師,是一層一層的走上去的。弘一法師的“人生欲”非常之強!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他早年對母盡孝,對妻子盡愛,安住在第一層樓中。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揮多方麵的天才,便是遷居在二層樓了。強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滿足於二層樓,於是爬上三層樓去,做和尚,修淨土,研戒律,這是當然的事,毫不足怪的。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經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須喝高粱酒才能過癮。文藝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粱。弘一法師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過癮,必須喝高粱。我酒量很小,隻能喝花雕,難得喝一口高粱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頗能理解喝高粱者的心。故我對於弘一法師的由藝術升華到宗教,一向認為當然,毫不足怪的。

藝術的最高點與宗教相接近。二層樓的扶梯的最後頂點就是三層樓,所以弘一法師由藝術升華到宗教,是必然的事。弘一法師在閩中,留下不少的墨寶。這些墨寶,在內容上是宗教的,在形式上是藝術的——書法。閩中人士久受弘一法師的熏陶,大都富有宗教信仰及藝術修養。我這初次入閩的人,看見這情形,非常歆羨,十分欽佩!

前天參拜南普陀寺,承廣洽法師的指示,瞻觀弘一法師的故居及其手種楊柳,又看到他所創辦的佛教養正院。廣義法師要我為養正院書聯,我就集唐人詩句:“須知諸相皆非相,能使無情盡有情”,寫了一副。這對聯掛在弘一法師所創辦的佛教養正院裏,我覺得很適當。因為上聯說佛經,下聯說藝術,很可表明弘一法師由藝術升華到宗教的意義。藝術家看見花笑,聽見鳥語,舉杯邀明月,開門迎白雲,能把自然當作人看,能化無情為有情,這便是“物我一體”的境界。更進一步,便是“萬法從心”、“諸相非相”的佛教真諦了。故藝術的最高點與宗教相通。最高的藝術家有言:“無聲之詩無一字,無形之畫無一筆。”可知吟詩描畫,平平仄仄,紅紅綠綠,原不過是雕蟲小技,藝術的皮毛而已。藝術的精神,正是宗教的。古人雲:“文章一小技,於道未為尊。”又曰:“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弘一法師教人,亦常引用儒家語:“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所謂“文章”,“言”,“文藝”,便是藝術;所謂“道”,“德”,“器識”,正是宗教的修養。宗教與藝術的高下重輕,在此已經明示;三層樓當然在二層樓之上的。

我腳力小,不能追隨弘一法師上三層樓,現在還停留在二層樓上,斤斤於一字一筆的小技,自己覺得很慚愧。但亦常常勉力爬上扶梯,向三層樓上望望。故我希望:學宗教的人,不須多花精神去學藝術的技巧,因為宗教已經包括藝術了。而學藝術的人,必須進而體會宗教的精神,其藝術方有進步。久駐閩中的高僧,我所知道的還有一位太虛法師。他是我的小同鄉,從小出家的。他並沒有弄藝術,是一口氣跑上三層樓的。但他與弘一法師,同樣地是曠世的高僧,同樣地為世人所景仰。可知在世間,宗教高於一切。在人的修身上,器識重於一切。太虛法師與弘一法師,異途同歸,各成正果。文藝小技的能不能,在大人格上是毫不足道的。我願與閩中人士以二法師為模範而共同勉勵。

廈門佛學會講稿,民國卅七年十一月廿八日

訪梅蘭芳

複員返滬後不久,我托友介紹,登門拜訪梅蘭芳先生。次日的《申報》自由談中曾有人為文記載,並登出我和他合攝的照片來,我久想自己來寫一篇訪問記:隻因意遠言深,幾次欲說還休。今夕梅雨敲窗,銀燈照壁;好個抒情良夜,不免略述予懷。

我平生自動訪問素不相識的有名的人,以訪梅蘭芳為第一次。闊別十年的江南親友聞知此事,或許以為我到大後方放浪十年,變了一個“戲迷”回來,一到就去捧“伶王”。其實完全不然。我十年流亡,一片冰心,依然是一個藝術和宗教的信徒。我的愛平劇〔京劇〕是藝術心所迫,我的訪梅蘭芳是宗教心所驅,這真是意遠言深,不聽完這篇文章,是教人不能相信的。

我的愛平劇,始於抗戰前幾年,緣緣堂初成的時候,我們新造房子,新買一架留聲機。唱片多數是西洋音樂,略買幾張梅蘭芳的唱片點綴。因為“五四”時代,有許多人反對平劇,要打倒它,我讀了他們的文章,覺得有理,從此看不起平劇。不料留聲機上的平劇音樂,漸漸牽惹人情,使我終於不買西洋音樂片子而專買平劇唱片,尤其是梅蘭芳的唱片了。原來“五四”文人所反對的,是平劇的含有封建毒素的陳腐的內容,而我所愛好是平劇的誇張的象征的明快的形式——音樂與扮演。

西洋音樂是“和聲的”(harmonic),東洋音樂是“旋律的”(melodic)。平劇的音樂,充分地發揮了“旋律的音樂”的特色。試看:它沒有和聲,沒有伴奏(胡琴是助奏),甚至沒有短音階〔小音階〕,沒有半音階,隻用長音階〔大音階〕的七個字(獨來米法掃拉西),能夠單靠旋律的變化來表出青衣,老生,大麵等種種個性。所以聽戲,雖然不熟悉劇情,又聽不懂唱詞,也能從音樂中知道其人的身分,性格,及劇情的大概。推想當初創作這些西皮二黃的時候,作者對於人生情味,一定具有異常充分的理解;同時對於描寫音樂一定具有異常敏捷的天才,故能抉取世間賢母,良妻,忠臣,孝子,莽夫,奸雄等各種性格的精華,加以音樂的誇張的象征的描寫,而造成洗練明快的各種曲調,顛撲不破地沿用到今日。抗戰以前,我對平劇的愛好隻限於聽,即專注於其音樂的方麵,故我不上戲館,而專事收集唱片。緣緣堂收藏的百餘張唱片中,多數是梅蘭芳唱的。廿六〔1937〕年冬,這些唱片與緣緣堂同歸於盡;勝利後重置一套,現已近於齊全了。

我的看戲的愛好,還是流亡後在四川開始的。有一時我旅居涪陵,當地有一平劇院,近在咫尺。我旅居無事,同了我的幼女一吟,每夜去看。起初,對於紅袍進,綠袍出,不感興味。後來漸漸覺得,這種扮法與演法,與其音樂的作曲法同出一軌,都是誇張的,象征的表現。例如紅麵孔一定是好人;白麵孔一定是壞人;花麵孔一定是武人;旦角的走路像走繩索;淨角的走路像拔泥腳……凡此種種扮演法,都是根據事實加以極度的誇張而來的。蓋善良正直的人,臉色光明威嚴,不妨誇張為紅;奸邪暴戾的人,臉色冷酷陰慘,不妨誇張為白;好勇鬥狠的人,其臉孔崢嶸突厄,不妨奈張為花。窈窕的女人的走相,可以誇張為一直線。堂堂的男子的踏大步,可以誇張得像拔泥足。……因為都是根據寫實的,所以初看覺得奇怪,後來自會覺得當然。至於騎馬隻要拿一根鞭子,開門隻要裝一個手勢等,既免囉蘇繁冗之弊,又可給觀者以想象的餘地。我覺得這比寫實的明快得多。

從此,我變成了平劇的愛好者;但不是戲迷,不過歡喜聽聽看看而已。戲迷的倒是我的女孩子們。我的長女陳寶,三女寧馨,幼女一吟,公餘課畢,都熱中於唱戲。就中一吟迷得最深,竟在學校遊藝會中屢次上台扮演青衣。儼然變成了一個票友。因此我家中的平劇空氣很濃。複員的時候,我們把這種空氣當作行李之一,從四川帶回上海。到得上海,適逢蔣主席六十誕辰,梅蘭芳演劇祝壽。我們買了三萬元一張的戲票,到天蟾舞台去看。抗戰前我隻看過他一次,那時我不愛京戲,印象早已模糊。抗戰中,我得知他在上海淪陷區堅貞不屈,孤芳自賞;又有友人寄到他的留須的照片。我本來仰慕他的技術,至此又讚佩他的人格,就把照片懸之齋壁,遙祝他的健康。那時勝利還渺茫,我對著照片想:無常迅速,人壽幾何,不知梅郎有否重上氍毹之日,我生有否重來聽賞之福!故我坐在天蟾舞台的包廂裏,看到梅蘭芳在《龍鳳呈祥》中以孫夫人之姿態出場的時候,連忙俯仰顧盼,自拊其背,檢驗是否做夢。弄得鄰座的朋友莫名其妙,怪問“你不歡喜看梅蘭芳的?”後來他到中國大戲院續演,我跟去看,一連看了五夜。他演畢之後,我就去訪他。

我訪梅蘭芳的主意,是要看看造物者這個特殊的傑作的本相。上帝創造人,在人類各部門都有傑作,故軍政界有英雄,學術界有豪傑。然而他們的法寶,大都全在於精神,而不在於身體。即全在於運籌,指揮,苦心,孤詣的功夫上,而不在於聲音笑貌上。(所以常有聞名向往,而見麵失望的。)隻有“伶王”,其法寶全在於身體的本身上。美妙的歌聲,豔麗的姿態,都由這架巧妙的機器——身體——上表現出來。這不是造物者的“特殊”的傑作嗎?故英雄豪傑不值得拜訪,而伶王應該拜訪,去看看卸妝後的這架巧妙的機器的本相看。

一個陽春的下午,在一間鬧中取靜的洋樓上,我與梅博士對坐在兩隻沙發上了。照例寒暄的時候,我一時不能相信這就是舞台上的伶王。隻從他的兩眼的飽滿上,可以依稀仿佛地想見虞姬、桂英的麵影。我細看他的麵孔,覺得骨子的確生得很好,又看他的身體,修短肥瘠,也恰到好處。西洋的標準人體是希臘的凡奴司〔維納斯〕(Venus),在中國也有她的石膏模型流行。我想:依人體美的標準測驗起來,梅郎的身材容貌大概近於凡奴司,是具有東洋標準人體的資格的。他很高興和我說話,他的本音宏亮而帶粘潤。由此也可依稀仿佛地想見“雲斂晴空,冰輪乍湧”和“孩兒舍不得爹爹”的音調。

從他的很高興說話的口裏,我知道他在淪陷期中如何苦心地逃避,如何從香港脫險。據說,全靠犯香港的敵兵中,有一個軍官,自言幼時曾由其母親帶去看梅氏在東京的演戲,對他有好感,因此幸得脫險。又知道他的擔負很重,許多梨園子弟都要他贍養,生活並不富裕。這時候他的房東正在對他下逐客令,須得幾根金條方可續租。他慨然地對我說,“我唱戲掙來的錢,哪裏有幾根金條呢!”我很驚訝,為什麼他的話使我特別感動。仔細研究,原來他愛用兩手的姿勢來幫助說話;而這姿勢非常自然,是普通人所做不出的!

然而當時使我感動最深的,不是這種細事,卻是人生無常之慟。他的年紀比我大,今年五十六了。無論他身體如何好,今後還有幾年能唱戲呢?上帝手造這件精妙無比的傑作十餘年後必須坍損失效;而這坍損是絕對無法修繕的!政治家可以奠定萬世之基,使自己雖死猶生;文藝家可以把作品傳之後世,使人生短而藝術長。因為他們的法寶不是全在於肉體上的。現在坐在我眼前的這件特殊的傑作,其法寶全在這六尺之軀;而這軀殼比這茶杯還脆弱,比這沙發還不耐用,比這香煙罐頭(他請我吸的是三五牌)還不經久!對比之下,使我何等地感慨,何等地惋惜?於是我熱忱地勸請他,今後多灌留聲片,多拍有聲有色的電影,唱片與電影雖然也是必朽之物,但比起這短短的十餘年來,永久得多,亦可聊以慰情了。但據他說,似有種種阻難,亦未能暢所欲為。引導我去訪的,是攝影家郎靜山先生,和身帶鏡頭的陳驚瞆盛學明兩君。兩君就在梅氏的院子裏替我們留了許多影。攝影畢,我告辭。他和我握手很久。手相家說:“男手貴軟,女手貴硬。”他的手的軟,使我吃驚。

與郎先生等分手之後,我獨自在歸途中想:依宗教的無始無終的大人格看來,藝術本來是曇花泡影,電光石火,霎時幻滅,又何足珍惜!獨怪造物者太無算計:既然造得這樣精巧,應該延長其保用年限;保用年限既然死不肯延長,則犯不著造得這樣精巧;大可馬馬虎虎草率了事,也可使人間減省許多癡情。

唉!惡作劇的造物主啊!忽然黃昏的黑幕沉沉垂下,籠罩了上海市的萬千眾生。我隱約聽得造物主之聲:“你們保用年限又短一天!”

卅六〔1947〕年六月二日於杭州作

再訪梅蘭芳

去年梅花時節,我從重慶回上海不久,就去訪梅博士,曾有照片及文章刊登《申報》。今年清明過後,我同長女陳寶、四女一吟,兩個愛平劇〔京劇〕的女兒,到上海看梅博士演劇,深恐在演出期內添他應酬之勞,原想不去訪他。但看了一本《洛神》之後,次日到底又去訪了。因為陳寶和一吟渴望瞻仰伶王的真麵目。預備看過真麵目後,再看這天晚上的《販馬記》。

這回不告訴外人,不邀攝影記者同去,但托他的二胡師倪秋平君先去通知,然後於下午四時,同了兩女兒悄悄地去訪。剛要上車,偏偏會在四馬路上遇見我的次女的夫婿宋慕法。他正坐在路旁的藤椅裏叫人擦皮鞋,聽見我們要去訪梅先生,擦了半雙就鑽進我們的車子裏,一同前去了。陳寶和一吟說他,“天外飛來的好運氣!”因為他也愛好平劇,不過不及陳寶一吟之迷。在戲迷者看來,得識伶王的真麵目,比“瞻仰天顏”更為光榮,比“麵見如來”更多法悅。所以我們在梅家門前下車,叩門,門內跑出兩隻小洋狗來的時候,慕法就取笑她們,說:“你們但願一人做一隻吧?”

坐在去春曾經來坐過的客室裏,我看看室中的陳設,與去春無甚差異。回味我自己的心情,也與去春無甚差異。“青春永駐”,正好拿這四字來祝福我們所訪問的主人。主人尚未下樓,琴師倪秋平先來相陪。這位琴師也頗不尋常:他在台上用二胡拉皮黃,在台下卻非常愛好西洋音樂,對朔拿大〔奏鳴曲〕,交響樂的蓄音片〔唱片〕,愛逾拱璧。他的女兒因有此家學,在國立音樂院為高才生。他的愛好西洋音樂,據他自己說是由於讀了我的舊著《音樂的常識》(亞東圖書館版)。因此他常和我通信,這回方始見麵。我住在天蟾舞台斜對麵的振華旅館裏。他每夜拉完二胡,就抱了琴囊到旅館來和我談天,談到後半夜。談的半是平劇,半是西樂。我學西樂而愛好皮黃,他拉皮黃而愛好西樂,形相反而實相成,所以話談不完。這下午他先到梅家來等我們。我白天看見倪秋平,這還是第一次。我和他閑談了幾句,主人就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