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六閑雲譚藝(3 / 3)

我企慕這種孩子們的生活的天真,豔羨這種孩子們的世界的廣大。或者有人笑我故意向未練的孩子們的空想界中找求荒唐的烏托邦,以為逃避現實之所;但我也可笑他們的屈服於現實,忘卻人類的本性。我想,假如人類沒有這種孩子們的空想的欲望,世間一定不會有建築、交通、醫藥、機械等種種抵抗自然的建設,恐怕人類到今日還在茹毛飲血呢。所以我當時的心,被兒童所占據了。我時時在兒童生活中獲得感興。玩味這種感興,描寫這種感興,成了當時我的生活的習慣。

歡喜讀與人生根本問題有關的書,歡喜談與人生根本問題有關的話,可說是我的一種習性。我從小不歡喜科學而歡喜文藝。為的是我所見的科學書,所談的大都是科學的枝末問題,離人生根本很遠;而我所見的文藝書,即使最普通的《唐詩三百首》、《白香詞譜》等,也處處含有接觸人生根本而耐人回味的字句。例如我讀了“想得故園今夜月,幾人相憶在江樓”,便會設身處地地做了思念故園的人,或江樓相憶者之一人,而無端地興起離愁。又如讀了“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便會想起過去的許多的春花秋月,而無端地興起惆悵。我看見世間的大人都為生活的瑣屑事件所迷著,都忘記人生的根本;隻有孩子們保住天真,獨具慧眼,其言行多足供我欣賞者。八指頭陀詩雲:“吾愛童子身,蓮花不染塵。罵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對境心常定,逢人語自新。可慨年既長,物欲蔽天真。”我當時曾把這首詩用小刀刻在香煙嘴的邊上。

這隻香煙嘴一直跟隨我,直到四五年前,有一天不見了。以後我不再刻這詩在什麼地方。四五年來,我的家裏同國裏一樣的多難:母親病了很久,後來死了;自己也病了很久,後來沒有死。這四五年間,我心中不覺得有什麼東西占據著,在我的精神生活上好比一冊書裏的幾頁空白。現在,空白頁已經翻厭,似乎想翻出些下文來才好。我仔細向自己的心頭探索,覺得隻有許多亂雜的東西忽隱忽現,卻並沒有一物強固地占據著。我想把這幾頁空白當作被開的幾個大“天窗”,使下文仍舊繼續前文,然而很難能。因為昔日的我家的兒童,已在這數年間不知不覺地變成了少年少女,行將變為大人。他們已不能像昔日的占據我的心了。我原非一定要拿自己的子女來作為兒童生活讚美的對象,但是他們由天真爛漫的兒童漸漸變成拘謹馴服的少年少女,在我眼前實證地顯示了人生黃金時代的幻滅,我也無心再來讚美那曇花似的兒童世界了。

古人詩雲:“去日兒童皆長大,昔年親友半凋零。”這兩句確切地寫出了中年人的心境的虛空與寂寥。前天我翻閱自己的畫冊時,陳寶(就是阿寶,就是做媒人的寶姐姐)、寧馨(就是做新娘子的軟軟)、華瞻(就是做新官人的瞻瞻)都從學校放寒假回家,站在我身邊同看。看到“瞻瞻新官人,軟軟新娘子,寶姐姐做媒人”的一幅,大家不自然起來。寧馨和華瞻臉上現出忸怩的笑,寶姐姐也表示決不肯再做媒人了。他們好比已經換了另一班人,不複是昔日的阿寶、軟軟和瞻瞻了。昔日我在上海的小家庭中所觀察欣賞而描寫的那群天真爛漫的孩子,現在早已不在人間了!他們現在都已疏遠家庭,做了學校的學生。他們的生活都受著校規的約束,社會製度的限製,和世智的拘束;他們的世界不複像昔日那樣廣大自由;他們早已不做房子沒有屋頂和眠床裏種花草的夢了。他們已不複是“快活的勞動者”,正在為分數而勞動,為名譽而勞動,為知識而勞動,為生活而勞動了。

我的心早已失了占據者。我帶了這虛空而寂寥的心,彷徨在十字街頭,觀看他們所轉入的社會,我想象這裏麵的人,個個是從那天真爛漫、廣大自由的兒童世界裏轉出來的。但這裏沒有“花生米不滿足”的人,卻有許多麵包不滿足的人。這裏沒有“快活的勞動者”,隻見鎖著眉頭的引車者,無食無衣的耕織者,挑著重擔的頒白者,掛著白須的行乞者。這裏麵沒有像孩子世界裏所聞的號啕的哭聲,隻有細弱的呻吟,吞聲的嗚咽,幽默的冷笑,和憤慨的沉默。這裏麵沒有像孩子世界中所見的不屈不撓的大丈夫氣,卻充滿了順從,屈服,消沉,悲哀,和詐偽,險惡,卑怯的狀態。我看到這種狀態,又同昔日帶了一疊書和一包食物回家,而在弄堂門口看見我妻提攜了瞻瞻和阿寶等候著那時一樣,自己立刻化身為二人。其一人做了這社會裏的一分子,體驗著現實生活的辛味;另一人遠遠地站出來,從旁觀察這些狀態,看到了可驚可喜可悲可哂的種種世間相。然而這情形和昔日不同:昔日的兒童生活相能“占據”我的心,能使我歸順它們;現在的世間相卻隻是常來“襲擊”我這空虛寂寥的心,而不能占據,不能使我歸順。因此我的生活的冊子中,至今還是繼續著空白的頁,不知道下文是什麼。也許空白到底,亦未可知啊。

為了代替談自己的畫,我已把自己十年來的生活和心情的一麵在這裏談過了。但這文章的題目不妨寫作“談自己的畫”。因為:一則我的畫與我的生活相關聯,要談畫必須談生活,談生活就是談畫。二則我的畫既不摹擬什麼八大山人、七大山人的筆法,也不根據什麼立體派、平麵派的理論,隻是像記賬般地用寫字的筆來記錄平日的感興而已。因此關於畫的本身,沒有什麼話可談;要談也隻能談談作畫時的因緣罷了。

廿四[1935]年二月四日

我的書:《芥子園畫譜》

“我的書”,這題目很廣大。我雖非藏書家,大大小小,新新舊舊,也有四五櫥的書,不知當從哪一冊說起?先揀最漂亮一點的來說吧。假定價貴就是漂亮,先揀價最貴的來說吧。我所有的書中,價最貴的要算去年向有正書局買來的一部《芥子園畫譜》。這部書共分三集,第一集四冊,定價六元。第二集又四冊,定價又六元。第三集也是四冊,定價卻是三十二元。全書一共定價四十四元。我托書店代買,照同行打九折,實出大洋三十九元六角。在我所有書中,這部要算最貴的了。次貴的書,其價不及此書之半。

先談我買這書的動機:我學畫從西洋畫法的石膏模型木炭寫生入手,一向不曾要求畫譜。以前看見別人拿出《芥子園》臨摹,便鄙視他。一則為了有幾個人所臨摹的《芥子園》,是畫攤上幾隻角子一部的油光紙的石印本。那本子不是照相落石的,是由人用手臨摹而石印的。我雖不嫻中國畫,也能一望而知其失真。假如這種本子裏的筆墨照原本打個對折,臨摹的人所摹得的又打一個對折,這人所學得的實在無幾。怪不得中國的畫運要衰微了。我認為這些手摹石印本的《芥子園畫譜》比低級趣味的書更為低級,是畫匠所用的東西。二則,根本我認為學畫須以自然為師,不必臨摹古本。由臨摹而得的畫法,往往落套,譬如樹的畫法,橋的畫法,亭的畫法等,在他們心中已有了一定型。人的畫法也如此,所以二十世紀的中國畫家還在那裏寫綸巾,道袍,紅袖,翠帶的古裝人物,形成“時代錯誤”的狀態。故我以為學畫不須學畫譜,對於《芥子園》的存在根本地懷疑。因此,我一向鄙視《芥子園》。我所以肯買這冊書,為的是有一天,我偶然看到一條蘭的立幅的旁邊的花盆架上供著一盆真的蘭花。把實物與畫對照地看了一會,覺得中國畫的象征的表現法,真是奇妙:並不肖似實際的蘭花,卻能力強地表現出蘭花所有的特點。這有些兒近於漫畫手法,比石膏模型寫實的畫法輕快得多。此後我對中國畫漸漸地懷著好感。對《芥子園》的鄙視也漸漸消失了。偶然遇到這部書,我也仔細地翻閱。覺得這是一部中國畫的教科書。分門別類,擇要示範;雖非名家真跡,也可謂具體而微。可惜翻印的本子太壞,不免毫厘千裏之差。因此我聞知有正書局有精印的本子發賣,就決心去買一部。我買它來非為臨摹,隻許閱讀。古人稱看畫為“讀畫”,我沒有這樣神會默悟的觀照工夫。現在所謂“閱讀”,也隻是說同讀書一樣翻翻而已。詳言之,我預備拿這畫譜中所描的東西來同實物對照,同從前對照蘭花和其立幅一樣。我想由此看出實物形態和書中形態的差異,因而探求中國畫的表現方法的一般的規則。說“一般的規則”,似乎太科學的。主張氣韻生動的中國畫家看了,定要笑我太死板。但我也以為古代的畫論太玄妙,中國畫倘要繼續它的血食,在某限度內也非受一下科學的洗禮不可。雖然我生活煩忙,立此誌已有一二年而終於未有所得,但“理想是事實之母”,假我數年,五十以學中國畫,也一定可以得到一個結果——成功或失敗。這是我買《芥子園》的動機。

我先買第二集,梅蘭竹菊譜。因為一則我聽某人說學中國畫須從四君子入手,所以先買它。二則我覺得中國畫譜中所載的大多數是古代社會的模樣,古代人的衣服,古代的生活,與現世相去太遠,無從找到實物來對照研究。四君子沒有古裝與今裝,便於作上述的研究,所以我先看中它們。印刷果然比石印本高明得多。然而我終於沒有工夫特地找梅蘭竹菊來和畫譜中的四君子對照研究。隻是翻了三次——真不過三次:初買來時翻了一次。後來別人借去看了幾天,拿來還我時,又乘便翻了一次。最近想寫這篇文章時又翻一次。不過有了這冊之後,我每逢看著梅蘭竹菊的時候,比以前要注意些。我想:“古人是看了這東西而想出那種畫法來的。我也何妨來驗一下這創作的心理看。”於是出神地看了幾眼。雖然都是匆忙地,偶然地,終於沒有發見什麼“至理”,但有時也感到一種興味。有興味,總是有作用的原故。有作用,也許其作用近於那“至理”了。我常常拿這樣的一念來自慰。然實際上終於未有所獲得。隻是在那序文中看了二句不能忘卻的話。“康熙辛巳菊月雄州餘題於秦淮”的梅菊譜序中,有這樣的兩句:

“詩文字畫,皆為豐歲之珍,饑年之粟。”

我最初看到,想給他在“饑年”二字上麵加一“非”字。後來一位朋友說我太淺薄了。他就代作者想出二種解釋來:一者,饑的原因倘是自然力,例如水災或火災,這是天譴。古人有知天命而善於安貧樂道者。則詩文字畫之道,可為他們的饑年之粟。二者,饑年的原因倘是人力,這是人禍。詩文字畫倘能與時代社會相關,也可以替代饑民求粟的哭聲,所以這句話也說得通。我想,其然,豈其然歟?究竟本意如何,隻有回到康熙年間去問問作者才能知道。

後來我又聽人說,學中國畫宜從畫石入手,就繼續去買含有石譜的第一集。我想,西洋畫以裸體女人為基本練習,中國畫以石為基本練習,這對照非常奇妙。前者太柔而後者太剛,前者太活而後者太死,前者太有情,後者太無情了。但是我覺得也有兩個共通點:一者都是自然物,二者都是形態複雜而變化無定的。人體多曲線,其形態有種種而變化無定,石多直線,其形態也有種種而變化無定。故西洋畫筆法密致而中國畫筆法疏朗。西洋畫中描一株樹也用肢體似的線條,中國畫中描一個人也用石紋似的衣褶。我買了石譜之後,看見了石頭似覺很有意思。那些崎嶇的無名的形狀,都能使我看出一些表情來,因而回想過去在各種的中國畫中的所見,我覺得學中國畫從石入手之說,比從四君子入手之說更為合理。理由這樣:無名的形象(例如石),比有名的形象(例如四君子)宜作基本練習的題材。因為它無名,觀察時可以屏棄一切先入觀念而看到純粹形象。西洋畫的基本練習雖然是人體(石膏模型或莫特爾),但專門研究者常不畫全體而畫torso,就是肢體的一部分。便是取其近於無名的純粹形象而適於基本練習的原故。有些人看見畫家描一個沒頭的人,或者沒有肢體的一段胴部,或者僅描背部和臀部,拿到展覽會裏去出品,不免要笑他們;這殺頭斷腿的形狀可怕之極,豈可當作畫供人欣賞?不知在西洋畫家自有其技術的苦心為根據。可見世間是非真難說的。未曾身入其境,不知此中甘苦,信口批評,有時不免冤枉。以前我之鄙視《芥子園》也是其一例。

後來我在病中聽人說,《芥子園》三集出版了。我料想也是六塊錢一部的;即使上下,相差總看得見。便寫信給上海的友人,托他去買。想以此為病中的消閑品。不久書寄到,發票亦到。票上寫著定價三十二元,九折實洋也要廿八元餘。我最初覺得有些兒肉痛。打開書來一看,又有些兒失望,隻有兩本是畫,餘兩本中一半是木版大字的畫論,一半是花卉蟲鳥的描法。早知如此,我不買這第三集了。然而已經買了,總要看出它一些好處來,方才可以自慰。翻了一遍,果然也發見些好處:這裏有兩本全是花卉翎毛的彩色畫,而且是人工木版套印的。一幅上多至五六套顏色,而且每一色又有濃淡之不同。說這是人工印的,幾乎不能使人相信。後來我聽人說,才知道印的功夫的確很大,那些濃淡全靠用手在版子上做出來的。我沒有看見過這種印刷工場,但憑想象,恐怕印一張所費功夫,同照樣臨摹一張相差不遠。不過難得這樣正確而敏捷的臨手,所以還是用模子印。但這時對我真是出力不討好。我平素不大歡喜看工筆細寫的畫。我以為與其看毛羽色澤完全逼真的翡翠鳥的畫,不如到動物院裏去看看真的翡翠鳥;與其看花瓣一個不少而葉脈一絲不亂的月季花的畫,不如到植物園裏去看看真的月季花。結果這部芥子園第三集在我的書櫥中價值最貴、而對我的感情最薄。我常常不理睬它。但也有歡喜這一路工筆的朋友見了,傾情地稱讚它一番。“啊!印得真漂亮!”“完全同畫一樣!”“完全同真的一樣!”“廿八塊錢,足值足值!”到底價貴就是漂亮!它的漂亮能博得這樣的讚譽,我也覺得“廿八塊錢,足值,足值”了。

廿四〔1935〕年三月九日於自長安至石門灣的舟中

讀畫漫感

近來我的習慣:晴天空閑時喜看畫,雨天空閑時喜讀文;白晝空閑時喜看畫,晚上空閑時喜讀文。自己覺得這習慣非出於偶然,有著必然的理由。這理由是畫與文的性質和晴晝與雨夜的感情所造成的。畫與文性質各異:看畫不必費時,不必費力,一秒鍾即可看出畫的大意;多看幾分鍾也盡有東西看得出來,時間和眼力腦力都很自由。讀文就沒有這麼便當,一篇文章大意如何?思想如何?非從頭至尾通讀一遍不能知道。就是“一目十行”,也要費一歇兒時光;而且你試想,“一目十行”的目,相當地吃力呢!講到人的感情,有晴天,白晝,若非忙著工作的時候,窗外的風日有時會對我作種種誘惑,使我的心旌有些兒動搖不定。若是沒有出遊的勇氣與地方,不得已而要找幾冊書消閑,勢必找畫冊,看時可以自由一些。倘找書看,若非很有興味或很輕快的書,往往不易潛心閱讀。能潛心讀書的,隻有雨天,或晚上的空閑時光。那時外界的誘惑都消失,窗外的景色對我表示拒絕,我的心才能死心塌地的沉潛於書中。——但這也不是常事,疏懶之極,雨夜也無心讀書,隻是閉目奄臥在床上看畫,不過所看的是浮出在腦際的無形的畫。

藏畫藏書的貧乏,可以用方法救濟。其法,每一種書看了一會之後,便真個把它們“藏”起來。或者用紙包封,或者鎖閉在特別櫥裏,使平日不易取閱。過了一年半載,再取出來。啟封展讀的時候,感覺上如同另買了一部新書。而書的內容,一半茫然,一半似曾相識,好似舊友闊別重逢,另有一番滋味。且因今昔心情不同,有時也會看出前次所未曾見到的地方來,引為至樂。這辦法,我覺得對於畫冊尤為適用。因為有的文章,看過一遍便可不忘,即使藏了好久,拿出來重讀時也不會感到什麼新鮮。繪畫是視覺美的東西,根本用不到記憶,其欣賞離不開畫本。故久別重逢,如同看曾經看過的戲,聽曾經聽過的曲,每次都覺得新鮮的。

上月我患足疾,回到鄉間的舊棲去靜居了一個月,有一天乘閑,拿出從前封藏著的兩包畫集來,在晴窗下瀏覽,一包是《北平箋譜》;又一包是《吳友如畫寶》。這兩部書不是同時買來的,也不是同時封藏的。記得我先買《吳友如畫寶》,看了一遍就封藏。後來又買《北平箋譜》,看了一遍也就封藏。現在同時發開兩包,好像一時買了兩部新書,倍覺高興。而同時欣賞這兩部畫集,又不期地發見了它們的奇妙的對照。似乎是有意選擇這兩部書,來作本文的話材的。

所謂對照,就是這兩種畫冊給我的感想完全相反,各具一種特色,各自代表著一種畫壇上最主要的畫風。《北平箋譜》是鄭振鐸、魯迅兩先生所輯的,內容都是畫箋。然而這種畫箋大都已經失卻了“箋”的實用性,而成為一種獨立的繪畫,專供欣賞之用了。北平人是否如此看待它,我不得而知。隻是我的案頭假如有這樣的一刀信箋,我決不願意用“某某仁兄閣下”等黑字去塗蓋這些繪畫。所以我否認它們為信箋,卻把它們看作一種小型的略畫。《吳友如畫寶》可說是清末畫家吳友如先生的作品的全集(他長期為畫報作畫,作品極多。但這冊《畫寶》中各類皆有收羅,可說是全集了)。但是大多數作插畫風,注重題材內容意義的細寫,大都不能稱為獨立的繪畫。稱“箋”的像畫,而稱“畫”的反不像畫,這不是奇妙的對比麼?

然而我並非對於二者有所抑揚。我對於二者都歡喜,隻是欲指出其性狀之相異耳。相異之點有二:在內容上,前者大都是“抒情的”,後者大都是“記述的”。在形式上,前者大都是“寫意的”(或圖案的),後者大都是“寫實的”(或說明的)。故前者多粗筆畫,後者多工筆畫。現在須得把兩者分別略敘一下:

《北平箋譜》中的畫,完全是中國畫風的。中國畫最小型的是冊頁,但它們比冊頁更小,可說是中國畫的sketch〔速寫〕。有的隻有寥寥的數筆,淡淡的一二色,草草的幾個題字,然而圓滿,調和,雋永,有足令人(我)把玩不忍手釋者。我覺得寥寥數筆,淡淡一二色,與草草數字,是使畫圓滿,調和,雋永的主要原因。嚐見這種箋譜的作者所作的別種大畫,覺得往往不及箋譜的小畫的富有意趣。為的是那種大畫筆致欠“寥寥”,色彩欠“淡淡”,題字欠“草草”。想見畫家作箋譜時,因見紙幅太小,故著墨宜少;因念須作信箋,故傅彩宜淡;畫既略略,題字自宜草草。因此每幅費時不多,大約數分鍾可了。即興落筆,一氣嗬成。大畫所以不及小畫者,即在於此,然而畫材與題字的選定,倒不是數分鍾可以了事的。這有關於畫家的素養,不能勉強。襲用陳腐的古典者有之,但意味深長者亦不乏其例。把我所歡喜的摘記數幅在下麵,以示一斑:其一幅繪蘿卜白菜,題曰“願士大夫知此味,願天下人民無此色”。其一繪甘蔗與西瓜,題曰“但能嚐蔗境,何必問瓜期?”其一幅僅繪魚一條,題曰“單畫魚兒不畫水,此中自信有波瀾”。其一幅繪釣者,題曰“釣亦不得,得亦不賣”。其一幅繪遊方僧,題曰“也應歇歇”。其一幅繪扶醉,題曰“何妨醉倒”。其一幅畫酒杯與佛手,題曰“萬事不如杯在手”。其一幅僅繪佛手,題佛經中句“合掌恭敬而白佛言”。……皆巧妙可喜。但有多數思想太高古,使生在現代的我(雖然其中有幾位作者也是現代人)望塵莫及,但覺其題句巧妙可喜,而少有切身的興味。切身的興味,倒在乎他們的筆墨的技術上。尤其是陳師曾先生(朽道人)的幾幅,《野航恰受兩三人》,《獨樹老夫家》,《層軒皆麵水》,以及無題的,三張綠葉和一隻紅橘子,孤零零的一朵蒲公英,兩三片浮萍和一隻紅蜻蜓(《太白》曾取作封麵畫),使我久看不倦。陳先生的畫所以異於其他諸人者,是不用純粹的中國畫風,而略加一些西洋畫風(聽說他是東京美術學校西洋畫科畢業的)。然而加得很自然,使我隻覺畫麵更加堅實,更加穩定,而不見“中西合璧”的痕跡。

“中西合璧”的痕跡相當地顯露的,是《吳友如畫寶》。吳先生是清末長住在上海的畫家,那時初興的“十裏洋場”的景物,大都被收在他的《畫寶》中。他對於工筆畫極有功夫。有時肉手之外加以儀器,畫成十分致密的線條寫實畫,教我見了覺得害怕。這部《畫寶》分量甚多,共有二十六冊。內容分十一種:即古今人物圖,海上百豔圖,中外百獸圖,中外百鳥圖,海國叢談,山海誌奇,古今談叢,風俗誌圖說,古今名勝附花鳥,滿清將臣,及遺補。畫幅之多,約在一千以上。第一,古今人物圖,所繪多古人逸事,如李白飲酒,伯樂相馬,馮諼彈鋏,虞姬別霸王等,還有許多古詩句的描寫,例如“老妻畫紙為棋局”,“天寒翠袖薄”,“坐看雲起時”,“人麵桃花”等。其中還有許多小兒遊戲圖,如捉迷藏,拍皮球,三人馬,鷂鷹拖小雞,滾銅板等,描寫均甚得趣。兒童都作古裝。第二是海上百豔圖,此部為女孩子們所最愛看。所繪的大都是清末的上海婦女,小袖口,闊鑲條,雙髻,小腳。而所行的事已很時髦,打彈子,拍照,彈洋琴,踏縫衣機,吃大菜。吃大菜的一幅題曰“別饒風味”。又畫洋裝女子,題曰“粲粲衣服”。又畫旗裝,題曰“北地胭脂”。又畫日本婦女裝,題曰“效顰東施”。我看到一幅彈古琴的,佩服吳友如先生見識之廣:那張七弦琴放在桌上,一頭挑出在桌外,因為卷弦線的旋子在這頭的底下。常見人畫琴,全部置桌上,皆屬錯誤。這點我也是新近才知道的。第三,中外百獸;第四,中外百鳥;我對之皆無甚興味。第五,海國叢談,第六,山海誌奇,完全是《異聞誌》的插畫,每幅畫上題著一大篇故事,我也沒有興味去讀它。但見畫中有飛艇,其形甚幼稚。也許那時的飛艇是如此的。第七,古今談叢,第八,風俗誌圖說,也都是喧賓奪主的插畫,每幅畫上題著一大篇細字。我隻注意其中一幅,描寫某處風俗的跳獅,十幾條長凳重疊起來,搭成一高台,各凳的遠近法並無錯誤。這是全書中遠近法最不錯的一幅。在別處,他常常要弄錯遠近法,例如窗的格子,他往往畫作平行。又如櫥的頂,他往往畫得看見。又如一處風景,他往往有兩個“消點”,使遠近法不統一。這在中國畫中是尋常的事。但在洋風甚著的吳友如先生的畫中,我認為是美中不足。以下的畫,格調大都與上述的相仿佛。唯最後的遺補中,有感應篇圖,構圖妥當,筆法老練可喜。

看《北平箋譜》,可以看到各畫家的腕力,可以會悟各畫家的心靈,因此常常伴著感興。看《吳友如畫寶》時,可以看到他的描工,可以會悟他的意匠,因此每一幅畫給我一種觀念。可知前者是主觀的繪畫,後者是客觀的繪畫。前者是詩的,後者是劇的。我又覺得看前者好像聽唱歌,看後者好像聽講故事。

我合觀這兩部畫集,發見兩種畫風,原是偶然的事。但是湊巧得很,世間的畫派無論古今東西,都不外乎這兩條路:抒情的與記述的,寫意的與寫實的,圖案的與說明的,簡筆的與工筆的,腕力的與描工的,心靈的與意匠的,感興的與觀念的。

二十四〔1935〕年十一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