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以為這三種技術中最進步最發達的,要算吃瓜子。近來瓜子大王的暢銷,便是其老大的證據。據關心此事的人說,瓜子大王一類的裝紙袋的瓜子,最近市上流行的有許多牌子。最初是某大藥房“用科學方法”創製的,後來有什麼 “好吃來公司”、“頂好吃公司”等種種出品陸續產出。到現在差不多無論哪個窮鄉僻處的糖食攤上,都有紙袋裝的瓜子陳列而傾銷著了。現代中國人的精通吃瓜子術,由此蓋可想見。我對於此道,一向非常短拙,說出來有傷於中國人的體麵,但對自家人不妨談談。我從來不曾自動地找求或買瓜子來吃。但到人家作客,受人勸誘時;或者在酒席、杭州的茶樓上,看見桌上現成放著瓜子盆時,也便拿起來咬。我必須注意選擇,選那較大、較厚、而形狀平整的瓜子,放進口裏,用臼齒“格”地一咬,再吐出來,用手指去剝。幸而咬得恰好,兩瓣瓜子殼各向兩旁擴張而破裂,瓜仁沒有咬碎,剝起來就較為省力。若用力不得其法,兩瓣瓜子殼和瓜仁疊在一起而折斷了,吐出來的時候我就擔憂。那瓜子已縱斷為兩半,兩半瓣的瓜仁緊緊地裝塞在兩半瓣的瓜子殼中,好像日本版的洋裝書,套在很緊的厚紙函中,不容易取它出來。這種洋裝書的取出法,現在都已從日本人那裏學得,不要把指頭塞進厚紙函中去力挖,隻要使函口向下,兩手扶著函,上下振動數次,洋裝書自會脫殼而出。然而半瓣瓜子的形狀太小了,不能應用這個方法,我隻得用指爪細細地剝取。有時因為練習彈琴,兩手的指爪都剪平,和尚頭一般的手指對它簡直毫無辦法。我隻得乘人不見把它拋棄了。在痛感困難的時候,我本擬不再吃瓜子了。但拋棄了之後,覺得口中有一種非甜非鹹的香味,會引逗我再吃。我便不由地伸起手來,另選一粒,再送交臼齒去咬。不幸而這瓜子太燥,我的用力又太猛,“格”地一響,玉石不分,咬成了無數的碎塊,事體就更糟了。我隻得把粘著唾液的碎塊盡行吐出在手心裏,用心挑選,剔去殼的碎塊,然後用舌尖舐食瓜仁的碎塊。然而這挑選頗不容易,因為殼的碎塊的一麵也是白色的,與瓜仁無異,我誤認為全是瓜仁而舐進口中去嚼,其味雖非嚼蠟,卻等於嚼砂。殼的碎片緊緊地嵌進牙齒縫裏,找不到牙簽就無法取出。碰到這種釘子的時候,我就下個決心,從此戒絕瓜子。戒絕之法,大抵是喝一口茶來漱一漱口,點起一支香煙,或者把瓜子盆推開些,把身體換個方向坐了,以示不再對它發生關係。然而過了幾分鍾,與別人談了幾句話,不知不覺之間,會跟了別人而伸手向盆中摸瓜子來咬。等到自己覺察破戒的時候,往往是已經咬過好幾粒了。這樣,吃了非戒不可,戒了非吃不可;吃而複戒,戒而複吃,我為它受盡苦痛。這使我現在想起了瓜子覺得害怕。
但我看別人,精通此技的很多。我以為中國人的三種博士才能中,咬瓜子的才能最可歎佩。常見閑散的少爺們,一隻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一隻手握著一把瓜子,且吸且咬,且咬且吃,且吃且談,且談且笑。從容自由,真是“交關寫意!”他們不須揀選瓜子,也不須用手指去剝。一粒瓜子塞進了口裏,隻消“格”地一咬,“呸”地一吐,早已把所有的殼吐出,而在那裏嚼食瓜子的肉了。那嘴巴真像一具精巧靈敏的機器,不絕地塞進瓜子去,不絕地“格”,“呸”“格”,“呸”……全不費力,可以永無罷休。女人們、小姐們的咬瓜子,態度尤加來得美妙:她們用蘭花似的手指摘住瓜子的圓端,把瓜子垂直地塞在門牙中間,而用門牙去咬它的尖端。“的,的”兩響,兩瓣殼的尖頭便向左右綻裂。然後那手敏捷地轉個方向,同時頭也幫著了微微地一側,使瓜子水平地放在門牙口,用上下兩門牙把兩瓣殼分別撥開,咬住了瓜子肉的尖端而抽它出來吃。這吃法不但“的,的”的聲音清脆可聽,那手和頭的轉側的姿勢窈窕得很,有些兒嫵媚動人。連丟去的瓜子殼也模樣姣好,有如朵朵蘭花。由此看來,咬瓜子是中國少爺們的專長,而尤其是中國小姐、太太們的拿手戲。
在酒席上、茶樓上,我看見過無數咬瓜子的聖手。近來瓜子大王暢銷,我國的小孩子們也都學會了咬瓜子的絕技。我的技術,在國內不如小孩子們遠甚,隻能在外國人麵前占勝。記得從前我在赴橫濱的輪船中,與一個日本人同艙。偶檢行篋,發見親友所贈的一罐瓜子。旅途寂寥,我就打開來和日本人共吃。這是他平生沒有吃過的東西,他覺得非常珍奇。在這時候,我便老實不客氣地裝出內行的模樣,把吃法教導他,並且示範地吃給他看。托祖國的福,這示範沒有失敗。但看那日本人的練習,真是可憐得很!他如法將瓜子塞進口中,“格”地一咬,然而咬時不得其法,將唾液把瓜子的外殼全部浸濕,拿在手裏剝的時候,滑來滑去,無從下手,終於滑落在地上,無處尋找了。他空咽一口唾液,再選一粒來咬。這回他剝時非常小心,把咬碎了的瓜子陳列在艙中的食桌上,俯伏了頭,細細地剝,好像修理鍾表的樣子。約莫一二分鍾之後,好容易剝得了些瓜仁的碎片,鄭重地塞進口裏去吃。我問他滋味如何,他點點頭連稱umai,umai!(好吃,好吃!)我不禁笑了出來。我看他那闊大的嘴裏放進一些瓜仁的碎屑,猶如滄海中投以一粟,虧他辨出umai的滋味來。但我的笑不僅為這點滑稽,半由於驕矜自誇的心理。我想,這畢竟是中國人獨得的技術,像我這樣對於此道最拙劣的人,也能在外國人麵前占勝,何況國內無數精通此道的少爺、小姐們呢?
發明吃瓜子的人,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天才!這是一種最有效的“消閑”法。要“消磨歲月”,除了抽鴉片以外,沒有比吃瓜子更好的方法了。其所以最有效者,為了它具備三個條件:一、吃不厭;二、吃不飽;三、要剝殼。
俗語形容瓜子吃不厭,叫做“勿完勿歇”。為了它有一種非甜非鹹的香味,能引逗人不斷地要吃。想再吃一粒不吃了,但是嚼完吞下之後,口中餘香不絕,不由你不再伸手向盆中或紙包裏去摸。我們吃東西,凡一味甜的,或一味鹹的,往往易於吃厭。隻有非甜非鹹的,可以久吃不厭。瓜子的百吃不厭,便是為此。有一位老於應酬的朋友告訴我一段吃瓜子的趣話:說他已養成了見瓜子就吃的習慣。有一次同了朋友到戲館裏看戲,坐定之後,看見茶壺的旁邊放著一包打開的瓜子,便隨手向包裏掏取幾粒,一麵咬著,一麵看戲。咬完了再取,取了再咬。如是數次,發見鄰席的不相識的觀劇者也來掬取。方才想起了這包瓜子的所有權。低聲問他的朋友:“這包瓜子是你買來的嗎?”那朋友說“不”,他才知道剛才是擅吃了人家的東西,便向鄰座的人道歉。鄰座的人很漂亮,付之一笑,索性正式地把瓜子請客了。由此可知瓜子這樣東西,對中國人有非常的吸引力,不管三七二十一,見了瓜子就吃。
俗語形容瓜子吃不飽,叫做“吃三日三夜,長個屎尖頭。”因為這東西分量微小,無論如何也吃不飽,連吃三日三夜,也不過多排泄一粒屎尖頭。為消閑計,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條件。倘分量大了,一吃就飽,時間就無法消磨。這與賑饑的糧食,目的完全相反。賑饑的糧食求其吃得飽,消閑的糧食求其吃不飽。最好隻嚐滋味而不吞物質。最好越吃越餓,像羅馬亡國之前所流行的“吐劑”一樣,則開筵大嚼,醉飽之後,咬一下瓜子可以再來開筵大嚼。一直把時間消磨下去。
要剝殼也是消閑食品的一個必要條件。倘沒有殼,吃起來太便當,容易飽,時間就不能多多消磨了。一定要剝,而且剝的技術要有聲有色,使它不像一種苦工,而像一種遊戲,方才適合於有閑階級的生活,可讓他們愉快地把時間消磨下去。
具足以上三個利於消磨時間的條件的,在世間一切食物之中,想來想去,隻有瓜子。所以我說發明吃瓜子的人是了不起的天才。而能盡量地享用瓜子的中國人,在消閑一道上,真是了不起的積極的實行家!試看糖食店、南貨店裏的瓜子的暢銷,試看茶樓、酒店、家庭中滿地的瓜子殼,便可想見中國人在“格,呸”、“的,的”的聲音中消磨去的時間,每年統計起來為數一定可驚。將來此道發展起來,恐怕是全中國也可消滅在“格,呸”、“的,的”的聲音中呢。
我本來見瓜子害怕,寫到這裏,覺得更加害怕了。
廿三[1934]年四月廿日
爆炒米花
樓窗外麵“砰”的一響,好像放炮,又好像輪胎爆裂。推窗一望,原來是“爆炒米花”。
這東西我小時候似乎不曾見過,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的。這個名稱我也不敢確定,因為那人的叫聲中音樂的成分太多,字眼聽不清楚。問問別人,都說“爆炒米花吧”。然而爆而又炒,語法欠佳,恐非正確。但這姑且不論,總之,這是用高熱度把米粒放大的一種工作。這工作的工具是一個有柄的鐵球,一隻炭爐,一隻風箱,一隻麻袋和一張小凳。爆炒米花者把人家托他爆的米放進鐵球裏,密封起來,把鐵球架在炭爐上;然後坐在小凳上了,右手扯風箱,左手握住鐵球的柄,把它搖動,使鐵球在炭爐上不絕地旋轉,旋到相當的時候,他把鐵球從炭爐上卸下,放進麻袋裏,然後啟封,——這時候發出“砰”的一響 ,同時米粒從鐵球中迸出,落在麻袋裏,顆顆同黃豆一般大了!爆炒米花者就拿起麻袋來,把這些米花倒在請托者拿來的籃子裏,然後向他收取若幹報酬。請托者大都笑嘻嘻地看看籃子裏黃豆一般大的米花,帶著孩子,帶著籃子回去了。這原是孩子們的閑食,是一種又滋養、又衛生、又經濟的閑食。
我家的勞動大姐主張不用米粒,而用年糕來托他爆。把水磨年糕切成小拇指大的片子放在太陽裏曬幹,然後拿去托他爆。爆出來的真好看:小拇指大的年糕片,都變得同十支香煙簏子一般大了!爆的時候加入些糖,吃起來略帶甜味,不但孩子們愛吃,大人們也都喜歡,因為它質地很鬆,容易消化,多吃些也不會傷胃。“空隆空隆”地嚼了好久,而實際上吃下去的不過小拇指大的一片年糕。
我吃的時候曾經作如是想:倘使不爆,要人吃小拇指大的幾片硬年糕,恐怕不見得大家都要吃。因為硬年糕雖然營養豐富,但是質地太致密,不容易嚼碎,不容易消化。隻有胃健的人,消化力強大的人,例如每餐“鬥米十肉”的古代人,才能吃硬年糕;普通人大都是沒有這胃口的吧。而同是這硬年糕,一經爆過,一經放鬆,普通人就也能吃,並且愛吃,即使是胃弱的人也消化得了。這一爆的作用就在於此。
想到這裏,恍然若有所感。似乎覺得這東西象征著另一種東西。我回想起了三十年前,我初作《緣緣堂隨筆》時的一件事。
《緣緣堂隨筆》結集成冊,在開明書店出版了。那時候我已經辭去教師和編輯之職,從上海遷回故鄉石門灣,住在老屋後麵的平屋裏。我故鄉有一位前輩先生,姓楊名夢江,是我父親的好友,我兩三歲的時候,父親教我認他為義父,我們就變成了親戚。我遷回故鄉的時候,我父親早已故世,但我常常同這位義父往來。他是前清秀才,詩書滿腹。有一次,我把新出版的《緣緣堂隨筆》送他一冊,請他指教。過了幾天他來看我,談到了這冊隨筆,我敬求批評。他對那時正在提倡的白話文向來抱反對態度,我料他的批評一定是否定的。果然,他起初就局部略微稱讚幾句,後來的結論說:“不過,這種文章,教我們做起來,每篇隻要廿八個字——一首七絕;或者二十個字——一首五絕。”
我初聽到這話,未能信受。繼而一想,覺得大有道理!古人作文,的確言簡意繁,辭約義豐,不像我們的白話文那麼囉裏囉蘇。回想古人的七絕和五絕,的確每首都可以作為一篇隨筆的題材。例如最周知的唐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東風。”“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兩個題材,倘使教我來表達,我得寫每篇兩三千字的兩篇抒情隨筆。“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長安買花者,一枝值萬錢;道旁有饑人,一錢不肯捐。”這兩個題材,倘教我來表達,我也許要寫成——倘使我會寫的話——兩篇諷喻短篇小說呢!於是我佩服這位老前輩的話,表示衷心地接受批評。
三十年前這位老前輩對我說的話,我一直保存在心中,不料今天同窗外的“爆炒米花”相結合了。我想:原來我的隨筆都好比是爆過、放鬆過的年糕!
一九五七年一月二十日作於上海
沙坪的酒
勝利快來到了。逃難的辛勞漸漸忘卻了。我辭去教職,恢複了戰前的閑居生活。住在重慶郊外的沙坪壩廟灣特五號自造的抗建式小屋中的數年間,晚酌是每日的一件樂事,是白天筆耕的一種慰勞。
我不喜吃白酒,味近白酒的白蘭地,我也不要吃。巴拿馬賽會得獎的貴州茅台酒,我也不要吃。總之,凡白酒之類的,含有多量酒精的酒,我都不要吃。所以我逃難中住在廣西貴州的幾年,差不多戒酒。因為廣西的山花,貴州的茅台,均含有多量酒精,無論本地人說得怎樣好,我都不要吃。
自從由貴州茅台酒的產地遵義遷居到重慶沙坪壩,我開始恢複晚酌,酌的是“渝酒”,即重慶人仿造的黃酒。
富有風趣的一位朋友譏笑我說:“你不吃白酒,而愛吃黃酒,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吃白酒是不出錢的,揩別人的油。你不用人間造孽錢,筆耕墨稼,自食其力,所以討厭白酒兩字。黃酒是你們故鄉的特產,你身竄異地,心念故鄉,所以愛吃黃酒。對不對?”我說:“其然,豈其然歟?”這朋友的話頗有詩意,然而並沒有猜中我不愛白酒愛黃酒的原因。揩別人的油,原是我所不欲的;然而吃酒揩油,我覺得比其他的揩油好些。古人詩雲:“三杯不記主人誰”。吃酒是興味的,是無條件的,是藝術的。既然共飲,就不必斤斤計較酒的所有權;吝情去留,反而煞風景,反而有傷生活的詩趣。我倒並不絕對不吃“白酒”(不出錢的酒)。至於為了懷鄉而吃黃酒,也大可不必。我住在大後方各省各地的時候,天天嘴上所說的是家鄉土白。若要懷鄉,這已盡夠,不必再用吃黃酒來表示了。
我所以不喜白酒而喜黃酒,原因很簡單:就為了白酒容易醉,而黃酒不易醉。“吃酒圖醉,放債圖利”,這種功利的吃酒,實在不合於吃酒的本旨。吃飯,吃藥,是功利的。吃飯求飽,吃藥求愈,是對的。但吃酒這件事,性狀就完全不同。吃酒是為興味,為享樂,不是求其速醉。譬如二三人情投意合,促膝談心,倘添上各人一杯黃酒在手,話興一定更濃。吃到三杯,心窗洞開,真情摯語,娓娓而來。古人所謂“酒三昧”,即在於此。但決不可吃醉,醉了,胡言亂道,誹謗唾罵,甚至嘔吐,打架。那真是不會吃酒,違背吃酒的本旨了。所以吃酒決不是圖醉。所以容易醉人的酒決不是好酒。巴拿馬賽會的評判員倘換了我,一定把一等獎給紹興黃酒。
沙坪的酒,當然遠不及杭州上海的紹興酒。然而“使人醺醺而不醉”,這重要條件是具足了的。人家都講究好酒,我卻不大關心。有的朋友把從上海坐飛機來的真正“陳紹”送我。其酒固然比沙坪的酒氣味清香些,上口舒適些;但其效果也不過是“醺醺而不醉”。在抗戰期間,請紹酒坐飛機,與請洋狗坐飛機有相似的意義。這意義所給人的不快,早已抵消了其氣味的清香與上口的舒適了。我與其吃這種紹酒,寧願吃沙坪的渝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這真是善於吃酒的人說的至理名言。我抗戰期間在沙坪小屋中的晚酌,正是“意不在酒”。我借飲酒作為一天的慰勞,又作為家庭聚會的助興品。在我看來,晚餐是一天的大團圓。我的工作完畢了;讀書的、辦公的孩子們都回來了;家離市遠,訪客不再光臨了;下文是休息和睡眠,時間盡可從容了。若是這大團圓的晚餐隻有飯菜而沒有酒,則不能延長時間,匆匆地把肚皮吃飽就散場,未免太功利的,太少興趣。況且我的吃飯,從小養成一種快速習慣,要慢也慢不來。有的朋友吃一餐飯能消磨一兩小時,我不相信他們如何吃法。在我,吃一餐飯至多隻花十分鍾。這是我小時從李叔同先生學鋼琴時養成的習慣。那時我在師範學校讀書,隻有吃午飯後到一點鍾上課的時間,和吃夜飯後到七點鍾上自修的時間,是教彈琴的時間。我十二點吃午飯,十二點一刻須得到彈琴室;六點鍾吃夜飯,六點一刻須得到彈琴室。吃飯,洗碗,洗麵,都要在十五分鍾內了結。這樣的數年,使我養成了快吃的習慣。後來雖無快吃的必要,但我仍是非快不可。這就好比反芻類的牛,野生時代因為怕獅虎侵害而匆匆地把草吞入胃內,急忙回到洞內,再吐出來細細地咀嚼,養成了反芻的習慣;做了家畜以後,雖無快吃的必要,但它仍是要反芻。如果有人勸我慢慢吃,在我是一件苦事。因為慢吃違背了慣性,很不自然,很不舒服。一天的大團圓的晚餐,倘使我以十分鍾了事,豈不太草草了?所以我的晚酌,意不在酒,是要借飲酒來延長晚餐的時間,增加晚餐的興味。
沙坪的晚酌,回想起來頗有興味。那時我的兒女五人,正在大學或專科或高中求學,晚上回家,報告學校的事情,討論學業的問題。他們的身體在我的晚酌中漸漸地高大起來。我在晚酌中看他們升級,看他們畢業,看他們任職,就差一個沒有看他們結婚。在晚酌中看成群的兒女長大成人,照一般的人生觀說來是“福氣”,照我的人生觀說來隻是“興味”。這好比飲酒賞春,眼看花草樹木,欣欣向榮;自然的美,造物的用意,神的恩寵,我在晚酌中曆曆地感到了。陶淵明詩雲:“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我在晚酌三杯以後,便能體會這兩句詩的真味。我曾改古人詩雲:“滿眼兒孫身外事,閑將美酒對銀燈。”因為沙坪小屋的電燈特別明亮。
還有一種興味,卻是千載一遇的:我在沙坪小屋的晚酌中,眼看抗戰局勢的好轉。我們白天各自看報,晚餐桌上大家報告討論。我在晚酌中眼看東京的大轟炸,莫索裏尼〔墨索裏尼〕的被殺,德國的敗亡,獨山的收複,直到波士坦〔波茨坦〕宣言的發出,八月十日夜日本的無條件投降。我的酒味越吃越美。我的酒量越吃越大,從每晚八兩增加到一斤。大家說我們的勝利是有史以來的一大奇跡。我更覺得奇怪。我的勝利的歡喜,是在沙坪小屋晚上吃酒吃出來的!所以我確認,世間的美酒,無過於沙坪壩的四川人仿造的渝酒。我有生以來,從未吃過那樣的美酒。即如現在,我已“勝利複員,榮歸故鄉”;故鄉的真正陳紹,比沙坪壩的渝酒好到不可比擬。我也照舊每天晚酌;然而味道遠不及沙坪壩的渝酒。因為晚酌的下酒物,不是物價狂漲,便是盜賊蜂起;不是貪汙舞弊,便是橫暴壓迫!沙坪小屋中的晚酌的那種興味,現在了不可得了!唉,我很想回重慶去,再到沙坪小屋裏去吃那種美酒。
卅六〔1947〕年二月於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