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風物雅拾(2 / 3)

“葡萄也貪肥。用了半張豆餅,這幾天就青青滿棚。且有許多藤蔓長出棚外,顫嫋空中,在那裏要求延長棚架了。那嫩葉和卷須中間,已有無數綠色的小珠,這些將來都是結葡萄的。預想今年新秋,棚下果實累累,色如琥珀,大如鳥卵,味甘可口,專供我隨意摘食。半張豆餅的飼養,換得它這許多的報效,這植物真可謂有益於人生,而盡忠於主人的了。去年夏秋,主人客居他方,聽說它生的很少而小而無味。今年主人將在此過夏秋,它頗能體貼人意,特地多抽條枝,將以博主人之歡。你看:那嫩葉兒在朝陽中向我微笑,那藤蔓兒在晨風中向我點頭,仿佛在說:‘我們都是為你生的呀!’

“南瓜秧也真會長!不多天之前撒下幾顆南瓜子,現在變成了一座小林。那些莖兒肥胖得像許多青蟲。那子葉長大得像兩個浮萍。有些子葉上麵還頂著一張帶泥的南瓜子殼,仿佛在對我證明:‘諾!我確是從你所撒下的那顆瓜子裏長出來的呀!’我預備這幾天就給它分秧。掘幾枝種在平屋後麵的小天井裏,讓它們長大來爬到平屋上。再掘幾枝種在灶間後麵的陰溝旁,讓它們長大來爬在灶間上。南瓜的確是一種最可愛的作物。你想,一粒瓜子放在牆下的泥裏,自會迅速地長出蔓來,緣著竹竿爬到人家的屋上。不到半年,居然會變出十七、八個果實來,高高地橫臥在屋頂,專讓屋主隨時取食,教外人無法偷取。這不是最盡忠於主人的作物麼?況且果實又肥又大,半個南瓜可燒一鍋,滋味又甜又香,又可點饑,又易消化。這不是最有益於人生的植物嗎?它那青蟲似的苗秧,含蓄著無限的生產力,懷抱著無限為人服務的忠誠。古人詠小鬆曰:‘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這兩句正可拜借來讚詠我眼前的南瓜秧。看哪,許多南瓜秧在微風中搖擺著。它們大約知道我正在讚賞它們,故爾裝出這得意的樣子來酬答我。仿佛在對我說:‘我的出身雖然這麼微賤,但是我有著淩雲之誌,將來定要飛黃騰達,以報答你的養育之恩!’

“鴿子們一齊在棚裏吃早食了。雌的已會生蛋。它們對主人真親善:每逢一隻雌鴿子生了兩個蛋,倘這裏的小主人取食一個,它能補生一個。倘再取食一個,它能再補生一個,絕無吝色,永不表示反抗。現在我要阻止這裏的小主人的取食鴿蛋,讓它們多孵小鴿子。將來小鴿子多了,我定要把棚擴大且加以改良,讓它們住得舒服。因為它們對我的服務實在太忠誠了:我每逢出門,帶幾隻在身邊,到了遠方,要使這裏的主母知道我的行蹤和起居,可寫一封信縛在鴿子的腳上,叫它飛送。一霎兒它就帶了信回家,報告主母,比航空郵便還快,比掛號信還妥當。不但省了我許多郵票,又給我許多便利,外加添了我家庭中的許多趣味。這是何等有智慧而通人意的一種小動物!我誓不殺食你們的肉,我誓願養殺你們。啊,它們仰起頭來望我了!啊,它們‘咕,咕’地對我叫了。這明明是對我表示親愛,仿佛在說:Good morning! Good morning![早安!早安!]

“黑貓把頭鑽在門檻底下做什麼?不錯!它是在那裏為我驅逐老鼠。門檻底下的洞正是老鼠出沒的地方。前天我親眼看見兩隻大老鼠被它追趕,倉皇地逃進這洞裏去。以前我家老鼠多而且凶。白晝常常橫行,晚上更鬧得人不能睡眠。抽鬥都變成了老鼠的便所,人所吃的都是老鼠的殘食。原稿紙在桌上放過一夜,添上了老鼠的小便痕。孩子們把幾粒花生米在衣袋裏放過一夜,明天連衣襟都被咬破。自從這隻黑貓來到我家以後,老鼠忽然肅清,家人方得安眠。真是除暴安良,驅邪降福。它的服務多麼忠誠勤懇:晚間通夜不睡,放大了兩個瞳孔,在滿間屋子裏巡查偵緝。白天偶爾歇息,也異常警惕。聽見牆角吱吱一聲,就猛然驚醒,勇往直前,爪牙交加,務須驅之屋外,或置之死地而後已。即使在吃飽的時候,看見了老鼠也絕不放過,寧可不吃,不可不殺。總之,它的捕鼠非為一己口腹之欲,全為我家除害。故終日終夜皇皇然,唯恐老鼠傷害了我家的一草一木。它仰起頭,豎起尾巴,向我‘咪嗚,咪嗚’地叫了。這神氣多麼威武,這聲音又多麼柔媚!好似一員小將殺退了毛賊,歸來向國王獻捷的模樣。”

緣緣堂主人作如是想畢,滿心歡喜,得意洋洋,深深地吸入一口土耳其卷煙,噴出煙氣與屋簷齊高。然後暫閉兩目,意欲在晨曦中靜養其平旦之氣。忽聞庭中吃吃作笑,嗚嗚作聲,似有人為不平之鳴者。傾耳而聽,最先說話的是葡萄:

“哈,哈,這老頭子發癡!他以為我是為他生的。人類真是何等傲慢而醜惡的動物!我受天之命而降生,借自然之力而成長,何幹於你?我在這裏享樂我自己的生命,繁殖我自己的種子,何嚐為你而生?你在我的根上放下半張豆餅,為我造棚,自以為對我有培養之恩嗎?我實在不願受這種恩,這非但對我自己的生活毫無益處,實在傷害了我!你知道嗎:我本來生在山野,泥土是適我胃口的食糧,雨露是使我健康的飲料,岩壁丘壑是我的本宅,那時我的藤蔓還要粗,我的種子還要多,我的攀緣力與繁殖力比現在強得多。自從被你們人類取來豢養之後,硬要我吃過量的食料,硬把我拘束在機械的棚上,還要時時彎曲我的藤蔓,教我削足適履;裁剪我的枝葉,使我畸形發展。於是我的藤蔓變成如此細弱,我的種子變得如此臃腫。我的全身被你們造成了殘廢的模樣。你稱讚我的種子色如琥珀,大如鳥卵。其實這在我是生贅疣,生臌脹,生小腸氣病,都是你害我的!你反道這是我對你的恩惠的報效,反道我盡忠於你,真是荒天下之大唐!尤可笑者,去年我生得少,你以為是你不在家的原故;今年我生得多,你以為是博你的歡。我又不是你的情人,為你離家而憔悴;又不是你的奴隸,在你麵前獻媚!告訴你吧:我因生理的關係,要隔年繁榮一次。你偶然湊巧,就以為我逢迎你,真真見鬼!人類往往作這種狂妄的態度:回家偶逢花兒未落就說它‘留待主人歸’;送別偶逢鳥兒閑啼,就以為‘恨別鳥驚心’;出門偶逢天晴,自以為‘天佑’,豈不可笑?我們與你同是天之生物,平等地站在這世間,各自謀生,各自繁殖,我們豈是為你們而存在?你以為我在微笑,在點頭。其實我在悲歎,在搖頭。為了你強迫我吃了半張豆餅,剪去了我許多枝葉,眼見得今秋的果實又要弄得臃腫不堪,給你們吞食殆盡,不留一粒種子。昨天隔壁三娘娘家的母豬偶然到這裏來玩。我曾經同她互相悲歎憤慨。我和她同樣也受你們的‘非生物道’的虐待,大家變得臃腫殘廢而膏你們的口腹。人類真是何等野蠻的東西!自己也是生物,卻全不顧‘生物道’,一味自私利,有我無人。還要一廂情願,得意洋洋。天下的傲慢與醜惡,無過於人類了!”下麵繼續起來的謾罵之聲,是那短小精悍的南瓜秧所發的:

“人類不但傲慢而醜惡,簡直是熱昏!不要臉!他們自恃力強,公然侵略一切弱小生物。‘弱肉強食’在這世間已成了一般公理;倘然侵略者的態度坦白,自認不諱,倒還有一點可佩服;可是他們都鬼頭鬼腦,花言巧語,自命為‘萬物靈長’,以為其他一切生物皆為人而生,真是十八刀鑽不出血的老皮麵!葡萄伯伯的抗議,我不但完全同情,且覺得措辭太客氣了。人這種野蠻東西,對他們用什麼客氣?你不知道我吃了他們多少苦頭,才掙得這條小性命呢。我的母親是一個體格強壯而身材苗條的健全的生物,被他們殘忍地腰斬了,切成千刀萬塊,放在鍋子裏燒到粉骨碎身。那時我同眾兄弟們還在娘肚皮裏,被他們墮胎似地取出,盛在籃裏,放在太陽光裏曬。我們為了母親的被害,已不勝哀悼;自己的小性命是否可保,又很憂慮。果然,曬了一天,有一人對著我們說‘南瓜子可以吃了!’我們驚起一看,其人正是這自命為主人的老頭子!他端起我們的籃來,橫七豎八地搖了一會,對那老媽子說:‘拿去炒一炒!’這死刑的宣告使我們眾兄弟同聲號哭,然而他們如同不聞,管自開鍋發灶,準備我們的刑場。幸而有一個小姑娘,她大概年紀還小,天良還沒有喪盡,走過來對老媽子說:‘不要全炒,總要給它們留些種子的!’我們有了免於滅族的希望,覺得死也甘心。大家秉公持正,倉皇地推選,想派幾個體格最健全的兄弟留著傳種,以紹承我母的血統。誰知那小姑娘不管我們本人的意見,隨手抓了一把,對那老媽子說:‘這一點拿去種,餘多的你炒吧!’我幸而被抓在她的手裏,又不幸而不是最健全的一個。然而有此虎口餘生,總算不幸中之大幸。現在這父母之遺體靠了土地的養育,和雨露的滋潤,居然脫殼而出,蒸蒸日上,也可以聊盡子責而告慰泉壤了。但看這老頭子的態度,我又起了無限的恐懼。我還道他家的小姑娘天良沒有喪盡,慈悲地顧念我母的血食;原來不然,他們都全為自己,想等我大起來,再吃我的子孫!他貪戀我們的果實又肥又大,滋味又甜又香,何等可惡的老饞!他以為我們忠於主人,有益於人生;懷抱著為人服務的忠誠,何等荒唐的胡說!我們自有天賦的生產力,和天賦的淩雲之誌,但豈是為你們而生,又豈是你們所能養成?可惜我的根不能移動,若得像那鴿子,我早已飛出這可詛咒的牢獄和刑場,向大自然的懷裏去過我獨立自主的生活了!”南瓜秧說到這裏,鴿子就接上去說:

“你的話大都是我所同情的。不過聽到你最後的話,似有譏諷我能飛不飛,甘心為奴的意思,這使我不得不辯解了。古語雲:‘一家不曉得一家事’,難怪你懷疑於我。現在我把我們的生活情形告訴你吧:人對我的待遇,除了偷蛋可惡以外,其餘的我都隻覺得可笑。以為我對人親善,服務忠誠,全是盲子摸象!我們的祖先本來聚居在山野中,無拘無束,多麼自由的生活!後來不知怎樣,被人捕到城市,豢養在囚籠裏。我們有一種獨特而力強的遺傳性,就是不忘我們的誕生地。人類有一句話,叫做‘狐死正首丘’,又有俗語說:‘樹高千丈,葉落歸根’,他們也認為這是一種美德。我們因有這種遺傳性的原故,誕生在城市中的雖然飛翔力並不退化,卻無意飛回山野。人類就利用我們這習性,為我們在庭院裏築窠巢,從單方麵擅定我們是他們所豢養的,還要單戀似的說我們對人親善,豈不可笑!我們為有上述的遺傳性,大家善於記憶。即使飛到了數千百裏之外,仍能飛回原處,絕對不要找警察問路。因此人類又來利用我們,把信劄縛在我們的腳上,托我們帶回。紙兒並不重,我們也就行個方便。但這是‘乘便’,不是專差,人類卻自以為我們是他們的專差,稱我們為‘傳書鴿’,還要謬讚我們服務忠誠,豈不更可笑嗎?尤可笑的,我們有幾個住在軍隊中的兄弟,不幸在戰場上中了流彈,短命而死,軍人居然為它們建築墳墓,天皇還要補送它們勳章,教它們受祭奠。哈哈,我們隻為了恪守祖先的遺誌,不忘自己的根本,故而不辭冒險,在戰場上來往;誰肯為這種橫暴的侵略者作走狗呢?老實說,若不為了他們那種優良的食物的供養,我們也不肯中他們的計。隻是那種食物太味美了,我們倒有些兒舍不得。橫豎我們有的是翅膀,飛過戰場也沒有什麼可怕,也樂得多吃些美食,在那裏看看人類自相殘殺的惡劇吧。這裏的主人每逢托我帶信回家,主母來接取我腳上的紙兒時,也必拿許多優良的食物供奉我。我為貪食這些,每次總是趕快回來。他們卻誤解了,以為我服務忠誠,真是冤哉枉也!也許他們都知道,為欲裝‘萬物靈長’的場麵,故意假癡假呆,說我們忠誠。那更是可笑而可恥了!剛才我在這裏向朝陽請早安,那老頭兒卻自以為我在對他說‘Good morning’。這便是可笑可恥的一端。”黑貓也昂起來說話了。

“鴿子哥兒的話好像是代替我說的!我的境遇完全和你一樣,我的貓生觀也和你相同。那老頭兒以為我在這裏為他驅鼠,謬讚我服務忠誠,並且瞎說我的捕鼠不為口腹,全為他家除害,唯恐老鼠傷害了他家的一草一木,在我也常覺得荒唐可笑。把我的平生約略的告訴你吧:我本來住在這裏的鄰近人家的。因為那人家自己沒飯吃,更沒有錢買魚來供養我;他們的房子又異常狹小,所有的老鼠很少;即使有幾隻,也因為那屋破得可以,瓦上,壁上,窗戶上,處處有不大不小的隙縫,老鼠可以自由逃竄,而我貓卻鑽不進去。我往往守候了好幾天,沒有一隻老鼠可得,因此我隻得告辭,彷徨歧途。偶然到這屋簷上窺探,看見房子還高大,布置還像樣。我正想混進來找些食物,這裏小姑娘已在簷下模仿我的叫聲而招呼我了。不久那老媽子拿了一隻碗走到簷下,對著我‘丁丁丁丁’地敲起來。我連忙跳下來就食:碗裏的東西真美味,全是我所最歡喜的魚類!我預備常住在這裏。但聞那老媽子說:‘這貓不知是從哪裏來的。這般瘦,看來是沒有人家養的。我們養了吧,老鼠太多,教它趕老鼠。’那小姑娘說:‘這隻貓樣子也好看!我們養了它!不要忘記喂食!’我聽了這話,就決心常住在這裏了。他們的供養的確很好。外加前後許多屋子,都有無數的老鼠,任我隨時捕食。現在老鼠雖已減少,且都警戒,隻要用點工夫,或耐心裝個假睡,也總可撈得一個。我們也有一種獨特的遺傳性,就是歡喜吃老鼠。老鼠比魚更好吃。所以我雖在剛剛吃飽魚飯的時候,見了老鼠仍是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香味,不由的要捉住它。老實說,這裏倘沒有了上述的食物,我早已告辭了。那老頭兒還說我為他服務忠誠,是上了我的當,不然,便如你所說,他是假癡假呆地誇口,以助‘萬物靈長’的威風。剛才我因為早晨沒有吃過,追老鼠又落個空,仰起頭來喊他給我備早飯,他卻視我為獻媚,獻捷,也是人類可笑可恥的一個實例!——照理,正如葡萄先生和南瓜小姐所主張,我們都是受命於天而長育於地的平等的生物,應該各正性命,不相侵犯。但這道理太高,像我兄弟就做不到。但我們自認吃魚吃老鼠不諱,態度是坦白的。至於像人類這樣巧立了‘靈長’的名目而侵略萬物;還要老著麵皮自以為‘萬物為我而生’,我們是不屑為的!”

緣緣堂主人傾耳而聽,不漏一字;初而驚奇,繼而惶恐,終於羞慚。想要辯解,一時找不出理由。土耳其卷煙熄,平旦之氣消,愀然變容,悄然離窗,隱幾而臥。

廿五[1936]年五月十三日作,曾載《宇宙風》

楊柳

因為我的畫中多楊柳樹,就有人說我歡喜楊柳樹;因為有人說我歡喜楊柳樹,我似覺自己真與楊柳樹有緣。但我也曾問心,為什麼歡喜楊柳樹?到底與楊柳樹有什麼深緣?其答案了不可得。原來這完全是偶然的:昔年我住在白馬湖上,看見人們在湖邊種柳,我向他們討了一小株,種在寓屋的牆角裏。因此給這屋取名“小楊柳屋”,因此常取見慣的楊柳為畫材,因此就有人說我歡喜楊柳,因此我自己似覺與楊柳有緣。假如當時人們在湖邊種荊棘,也許我會給屋取為“小荊棘屋”,而專畫荊棘,成為與荊棘有緣,亦未可知。天下事往往如此。

但假如我存心要和楊柳結緣,就不說上麵的話,而可以附會種種的理由上去。或者說我愛它的鵝黃嫩綠,或者說我愛它的如醉如舞,或者說我愛它像小蠻的腰,或者說我愛它是陶淵明的宅邊所種的,或者還可引援“客舍青青”的詩,“樹猶如此”的話,以及“王恭之貌”,“張緒之神”等種種古典來,作為自己愛柳的理由。即使要找三百個冠冕堂皇、高雅深刻的理由,也是很容易的。天下事又往往如此。

也許我曾經對人說過“我愛楊柳”的話。但這話也是隨緣的。仿佛我偶然買一雙黑襪穿在腳上,逢人問我“為什麼穿黑襪”時,就對他說“我歡喜穿黑襪”一樣。實際,我向來對於花木無所愛好;即有之,亦無所執著。這是因為我生長窮鄉,隻見桑麻,禾黍,煙片,棉花,小麥,大豆,不曾親近過萬花如繡的園林。隻在幾本舊書裏看見過“紫薇”,“紅杏”,“芍藥”,“牡丹”等美麗的名稱,但難得親近這等名稱的所有者。並非完全沒有見過,隻因見時它們往往使我失望,不相信這便是曾對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書出名的紅杏,曾傍美人醉臥的芍藥,或者象征富貴的牡丹。我覺得它們也隻是植物中的幾種,不過少見而名貴些,實在也沒有什麼特別可愛的地方,似乎不配在詩詞中那樣地受人稱讚,更不配在花木中占據那樣高尚的地位。因此我似覺詩詞中所讚歎的名花是另外一種,不是我現在所看見的這種植物。我也曾偶遊富麗的花園,但終於不曾見過十足地配稱“萬花如繡”的景象。

假如我現在要讚美一種植物,我仍是要讚美楊柳。但這與前緣無關,隻是我這幾天的所感 ,一時興到,隨便談談,也不會像信仰宗教或崇拜主義地畢生皈依它。為的是昨日天氣佳,埋頭寫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邊的長椅子裏坐了一會。看見湖岸的楊柳樹上,好像掛著幾萬串嫩綠的珠子,在溫暖的春風中飄來飄去,飄出許多彎度微微的S線來,覺得這一種植物實在美麗可愛,非讚它一下不可。

聽人說,這種植物是最賤的。剪一根枝條來插在地上,它也會活起來,後來變成一株大楊柳樹。它不需要高貴的肥料或工深的壅培,隻要有陽光,泥土和水,便會生活,而且生得非常強健而美麗。牡丹花要吃豬肚腸,葡萄藤要吃肉湯,許多花木要吃豆餅,楊柳樹不要吃人家的東西,因此人們說它是“賤”的,大概“貴”是要吃的意思。越要吃得多,越要吃得好,就是越“貴”。吃得很多很好而沒有用處,隻供觀賞的,似乎更貴。例如牡丹比葡萄貴,是為了牡丹吃了豬肚腸隻供觀賞而葡萄吃了肉湯有結果的原故。楊柳不要吃人的東西,且有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作“賤”的。

我讚楊柳美麗,但其美與牡丹不同,與別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楊柳的主要的美點,是其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發展的,紅杏能長到“出牆”,古木能長到“參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見枝葉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記了下麵的根,覺得其樣子可惡;你們是靠他養活的,怎麼隻管高踞上麵,絕不理睬他呢?你們的生命建設在他上麵,怎麼隻管貪圖自己的光榮,而絕不回顧處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麵的根已經被砍,而上麵的花葉還是欣欣向榮,在那裏作最後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惡而又可憐!楊柳沒有這般可惡可憐的樣子:它不是不會向上生長。它長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長得高,越垂得低。千萬條陌頭細柳,條條不忘記根本,常常俯首顧著下麵,時時借了春風之力,向處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親吻。好像一群的活潑孩子環繞著他們的慈母而遊戲,但時時依傍到慈母的身旁去,或者撲進慈母的懷裏去,使人看了覺得非常可愛。楊柳樹也有高出牆頭的,但我不嫌它高,為了它高而能下,為了它高而不忘本。

自古以來,詩文常以楊柳為春的一種主要題材。寫春景曰“萬樹垂柳”,寫春色曰“陌頭楊柳”,或竟稱春天為“柳條春”。我以為這並非僅為楊柳當春抽條的原故。實因其樹有一種特殊的姿態,與和平美麗的春光十分調和的原故。這種姿態的特殊點,便是“下垂”。不然,當春發芽的樹木不知凡幾,何以專讓柳條作春的主人呢?隻為別的樹木都憑仗了春之力而拚命向上,一味求高,忘記了自己的根本。其貪婪之相不合於春的精神。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隻有垂楊。

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邊上的楊柳而一時興起的感想。但我所讚美的不僅是西湖上的楊柳。在這幾天的春光之下,鄉村處處的楊柳都是這般可讚美的姿態。西湖似乎太高貴了,反而不適於栽植這種“賤”的垂楊呢。

廿四[1935]年三月四日於杭州

吃瓜子

從前聽人說:中國人人人具有三種博士的資格:拿筷子博士、吹煤頭紙博士、吃瓜子博士。

拿筷子,吹煤頭紙,吃瓜子,的確是中國人獨得的技術。其純熟深造,想起了可以使人吃驚。這裏精通拿筷子法的人,有了一雙筷,可抵刀鋸叉瓢一切器具之用,爬羅剔抉,無所不精。這兩根毛竹仿佛是身體上的一部分,手指的延長,或者一對取食的觸手。用時好像變戲法者的一種演技,熟能生巧,巧極通神。不必說西洋了,就是我們自己看了,也可驚歎。至於精通吹煤頭紙法的人,首推幾位一天到晚捧水煙筒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他們的“要有火”比上帝還容易,隻消向煤頭紙上輕輕一吹,火便來了。他們不必出數元乃至數十元的代價去買打火機,隻要有一張紙,便可臨時在膝上卷起煤頭紙來,向銅火爐蓋的小孔內一插,拔出來一吹,火便來了。我小時候看見我們染坊店裏的管賬先生,有種種吹煤頭紙的特技。我把煤頭紙高舉在他的額旁邊了,他會把下唇伸出來,使風向上吹;我把煤頭紙放在他的胸前了,他會把上唇伸出來,使風向下吹;我所煤頭紙放在他的耳旁了,他會把嘴歪轉來,使風向左右吹;我用手按住了他的嘴,他會用鼻孔吹,都是吹一兩下就著火的。中國人對於吹煤頭紙技術造詣之深,於此可以窺見。所可惜者,自從卷煙和火柴輸入中國而盛行之後,水煙這種“國煙”竟被冷落,吹煤頭紙這種“國技”也很不發達了。生長在都會裏的小孩子,有的竟不會吹,或者連煤頭紙這東西也不曾見過。在努力保存國粹的人看來,這也是一種可慮的現象。近來國內有不少人努力於國粹保存。國醫、國藥、國術、國樂,都有人在那裏提倡。也許水煙和煤頭紙這種國粹,將來也有人起來提倡,使之複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