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戰爭與和平第二十三章在台灣的雙重生活(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五六年)(3 / 3)

叔父回家了

一九五○年底,台灣政府成立了好些機構,收容從大陸逃出來的軍官。叔父把他的錢揮霍完了以後,就又恢複了軍職,到高雄鳳山做沒有實職的高級參謀,從此由政府撫養,食宿以外,還有一點月薪。鳳山距離台南不遠,叔父已近身無分文,周末及空閑時就回家住。嬸母對叔父的歸來,一點也不開心,家中經濟拮據,讓她非常憤恨、悲傷。弟弟元正和我也幫不上忙。嬸母有時會差遣我去跟魯叔叔告貸,這對一個年輕女孩來說是件很丟臉、很痛苦的事,而且也不是常常都能借得到錢。後來我就拒絕再去借錢了,嬸母也隻能無可奈何地歎氣。

叔父回家,對我也是一個麻煩和困擾。那時,我經常寫日記,上學時會把日記藏在我的小箱子底下。叔父顯然整天沒事做,就搜我的小箱子,把我的日記翻出來閱讀消遣。有一天,我寫道:“這幾天爸爸不在,大概又去找女朋友了!”當我再把日記翻開時,竟看到叔父在裏麵寫道:“冤枉我是不好的!”我的隱私又被大肆侵犯了!當時我怒不可遏,用手指拈起被玷汙的日記本,丟進糞坑裏泄恨,以後我再也不寫日記,再也不取悅這種無恥的家人了!

叔父愈來愈變本加厲。有一天晚上,嬸母和牌友在客廳打麻將,為了逃避牌桌上的吵鬧聲,我睡在隔壁臥室離得稍遠一點的嬸母的大床上。臥室和客廳隻隔了糊著薄紙的日式拉門。臥室裏有一張小床給弟弟睡,靠紙牆是一張我平常睡的更小的床。那晚,我突然驚醒,覺得有東西在碰我的腿,一睜眼就看見赤裸的叔父挺著個龐然大物,側睡在我身邊。我嚇得一跳而起,恨恨地,怒火衝天地衝到廁所去,經過客廳時,在牌桌上的嬸母剛好麵對著我,看到了我的憤怒和狼狽。我待在廁所好久好久,才終於又回到臥室。叔父已穿上內衣褲,嘶啞地低聲說:“回床睡吧!沒有什麼大問題。”我上床,躲到遠遠的一個角落,躺下睡著了。

星期天,嬸母帶我到公園裏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平靜地問我:“那天晚上出了什麼事?你為什麼一臉怒火?”

我不好意思,但也有些解脫的感覺,終於有個人可以談這些事了!我靦腆地說道:“那晚,爸爸把我吵醒,他把內褲都脫了。”

嬸母緊張地問道:“他對你做了什麼事嗎?”

我結結巴巴地回答說:“他這次沒有。”

嬸母驚訝、擔心地看著我,問說:“還有別次嗎?他最近對你做了些什麼?”

我膽怯地說:“那天,我們去看電影的時候,他說他很孤獨,很寂寞。他說你很難相處,和他不親熱。還說現在是他一生最健壯的時候。”當時我聽了心裏很不安,但也有些同情叔父。

嬸母變得很憤怒,說道:“他竟敢跟你講這些話!這個不要臉的畜生!他以前還對你說過、做過不對的事嗎?”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為什麼那天我在電影院會很不安,原來叔父是在勾引我!頓時,我也氣極了,決定把一切都告訴嬸母:“有!我們在大陸的時候,他一有機會,就等我睡覺後,到我床邊來,把手放進我內褲裏亂摸。”

嬸母聽了臉色發青,啞聲地說道:“你那時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無助地說:“爸爸說不許告訴任何人,我好害怕,你也從來沒問過我。”

接下來的幾天,家中氣氛非常沉重、緊張。嬸母素來有些怕叔父,顯然她不敢質問她的丈夫,可是,她私下的憤怒和猜疑卻愈來愈厲害、嚴重了。

嬸母瘋了

有一天,嬸母突然凶狠地抓住我,用力地搖撼,大聲罵說:“昨晚你到哪裏去了?你為什麼不在自己床上?”

我感到非常詫異,無辜地說:“我睡在自己床上啊,沒有去哪裏呀!”

她繼續吼道:“你這個賤貨!你跟你爸爸睡覺!你睡到他床上去了!”

我被她荒謬的指控嚇壞了,哀求她說:“沒有這回事!我明明睡在自己的床上。”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臭婊子!竟敢在我眼前做這種下流、無恥的勾當!”她繼續謾罵,兩眼露出凶光。

我突然害怕起來,趕快躲到廚房去。嬸母看來像隻失控的凶惡猛獸。我坐在小凳子上,想起多年來的屈辱、無助,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隔了一陣子,嬸母恢複神智,安定下來,走過來,泄氣地說道:“別哭了!這不是你的錯。”

接著三天三夜,嬸母沮喪、萎靡地坐在沙發上,也不上床睡覺。屋子裏所有的人都很擔憂。第四天,我從學校回到家時,見到嬸母蓬頭散發,衣服淩亂不堪,雙臂在空中亂搖,嘴裏念念有詞,完全喪失了神智!多年來的愁思、憂慮,缺乏安定感,讓她精神失常,嬸母終於瘋了!

叔父帶嬸母去醫院接受電療等等各種治療,還帶她上山,在基督教退休會裏靜養了一陣,可是她的神智再也沒有恢複過來,整天坐在家裏,神情呆滯地瞪著前方。雖然嬸母和我從來不曾很親密,有時還很凶惡、粗魯地對待我,可是見她變成這樣,我非常難過、痛心。我也曾敏感地想過,是否由於自己對她的告白,促使她加速失智?不過我深信嬸母的發瘋,完全是叔父多年來放蕩不羈所造成的。叔父的無恥行徑給嬸母造成一生的傷害和痛苦,也在我的心靈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創傷,為此,我深恨這個不知廉恥的叔父。

但嬸母的精神失常,並沒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在當時亂世之中,很多人在適應離家逃難的艱苦過程裏,多少都有些精神不太正常。嬸母在台灣的幾個侄子也不怪叔父,他們覺得這可能是遺傳的關係,因為嬸母有一個哥哥也是精神不太正常。受影響最深的倒是我的繼母,她和嬸母同樣地對丈夫缺乏信任、沒有安全感,現在更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偏執的猜疑心也更加嚴重了。

叔父和他的下女

奇妙的是,家裏的複雜變化並不影響我在學校裏的表現,學校和白日夢成了拯救我的避難所。一到學校,我就進入我的夢幻世界,把家中的煩惱全忘掉了。弟弟元正一直受嬸母寵愛,她的失常對弟弟是個很大的打擊。我們小時候的猜忌不睦都已過去了,可是當時我們還是太小,不知道怎麼去照顧、保護彼此。叔父現在搬回家長住,他的收入很少,靠著跟朋友和舊日部屬借貸度日。

這年,我十五歲了,是學校裏的高才生,不久就要進大學。在家裏也多少有點地位,受到重視和尊敬。我有個由儲藏室改成的小房間,晚上常做功課做到很晚。夜裏,叔父去打牌或看朋友,回家時,常會帶些鹵蛋、雞翅膀、豆幹或豬頭肉等給我當宵夜。我很喜歡、也感激他這些仁慈的小禮物。不過一想到我小時候,他對我的玷汙,我就發火,氣得滿臉發紫。奇怪的是,叔父竟然不知道他就是我生氣、憤恨的原因和對象,還事不關己地說:“可惜元玉臉上常會扭曲作怪,不然她會好看得多。”

不管家裏環境再怎麼差,我們總會雇個下女(女傭)燒飯、洗衣、做家事。我們曾有個中年寡婦下女,她有兩個小孩,有一次,她帶我去她家,並且從她藏在牆壁後麵的秘密地方拿出些金飾給我看,她顯然很為有這些財產而感到驕傲。不久,她哭喪著臉,痛苦地告訴我,說她的金飾全被人偷走了!到派出所報案,警察也找不回來。那時在台灣,小偷確是猖狂、可惡,但大家也都無可奈何。叔父當家後,她曾跟我說,叔父從嬸母藏私的地板下拿出一串很大的珍珠,問她去哪裏賣最好。她是在警示我,說叔父在拿嬸母的私房東西。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就算我把嬸母的財寶拿了過來,我也不知要怎麼樣保管才好,也就隨口問問叔父。叔父還警告她,告訴我又有什麼用?

鄧元玉,一九五六年於台南。

不久,叔父就把那個中年下女打發走了,另外雇用了一個大胸脯、漂亮、單純、名叫阿挑的女孩子,她才十七八歲。一開始,阿挑就跟我抱怨,說她在煮飯、炒菜時,叔父總會對她動手動腳。我警告她,要注意、提防叔父的老毛病。可是不久,她顯然被叔父占有了,而且看來他倆都樂在其中。後來阿挑懷孕了,她姐姐就安排她嫁給一位在山上開果園的退伍軍人。開墾山地,種植稀有、喜寒的溫帶水果,是退役官兵就業輔導委員會創辦的項目。在山上墾荒,辛苦而且寂寞,這些榮民很難娶到老婆。被阿挑姊姊挑中的榮民,看阿挑年輕力壯又漂亮,高興極了!也不在乎新娘子是否懷孕。受丈夫寵愛的阿挑也很滿足、快樂。她如果嫁進一個窮苦的台灣人家,大概得為全家人燒飯、洗衣、做工,還可能被婆婆和小姑欺負、虐待。他們的果園經營得很成功,後來阿挑還帶了兒子來拜訪我們。叔父那時已經又請了一個年輕、漂亮的下女。

曆經這麼些波折的日子,我這棵沒娘的小草,逐漸成長為一個堅強的年輕女性。我在學校裏的生活燦爛多姿,充滿了希望。高中畢業典禮時,師生、同學之間的深摯情誼,讓大家都依依不舍,泣不成聲。

我是應屆畢業生的第一名,被保送進頗負盛名的“國立”台灣大學化學工程學係,走向憧憬的無限美景和光明前途!